【亚梅 原作向AU】年轮(下)

上篇请走这里【亚梅 原作向AU】年轮(上)


注:本文借用了真实历史中梅林比亚瑟年长的设定,结局玻璃刀子预警!预警!预警!(与电视剧版结局相同,在我心里也不能算是BE吧(胡乱解释,迅速顶锅盖逃走ing



亚瑟二十四岁的生日是在战场上度过的。

奥丁时隔二十年再次卷土重来,他的目标仍旧是卡美洛特,这一次他联合了领国的森诺德,一路摧枯拉朽、所向披靡。仇恨已经让这个昔日的国王变成了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他烧毁每一个攻占的村落,当着母亲的面把婴孩从城墙上摔下去,放任凶残的士兵掳掠少女,放逐猎狗追捕腿脚不便的老人,残忍地屠杀所有投降或是誓死反抗的村民。战火的硝烟已经燃烧了起来,乌瑟王面容肃穆地宣布卡美洛特必须迎战。

亚瑟主动请缨出战的时候,底下不出意料地响起了无数反对的声音。大臣和贵族们慷慨激昂地异口同声:“王子殿下,这样实在太危险了!您是陛下唯一的继承人,如果您在战场上出了什么意外……”

“我心意已决。”亚瑟向前踏出了一步,出声打断了群臣的附议。玻璃的彩色光芒投影在他的身上,他站在光里,坚定地传达自己的信念:“我是卡美洛特的王子,庇护这片土地是我的职责。在此之前,我是一名光荣的骑士,我的自尊和骄傲都绝对不允许我在这样的场合选择退缩。如果死亡不幸降临在了我身上,那就这样吧,我宁愿举起自己的剑为卡美洛特而战,也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我的骑士和子民流血牺牲,却一个人躲在安全的堡垒里当一个懦夫。”

反对的人们在一瞬之间哑口无言。他们仰望着年轻的金发王子,他的眉眼坚毅,高大挺拔,青涩的棱角已经被时光磨去,沉稳如山的王者气度在他身上初绽光华。乌瑟向他露出了赞许又骄傲的笑意,他并没有阻拦他,只是亲手解下自己常年佩戴的宝剑,递到了他的手上:“你是卡美洛特的王位继承人,你应当为你的子民而战。这是你第一次出征,我将潘德拉贡家族世代相传的宝剑交给你,若你能成功战胜这一场磨练,你才真正意义上拥有了成为国王的资格。希望祖先的英灵能够保佑你平安归来。”

亚瑟伸出双手接过那把沉甸甸的宝剑。剑鞘上的金漆被岁月染上了斑驳的锈迹,为它的精致添上了几分古老的质朴,剑柄上雕刻着一头收拢双翼的巨龙,两颗红色的宝石镶在它的眼睛上,透出一股威风凛凛的气概。他拔出剑身,带着寒意的锋利银光倒映出他的面容,他想象着在他之前有多少个潘德拉贡也曾在危难关头拔出过这把剑,用它守护自己的王国。

他看向父亲。乌瑟的脸上依然是一派不苟言笑的庄重,然而亚瑟从他严肃的眉峰里看到了一丝担忧。他的父亲向来是个不善言表的人,他用一如往常的冷静语气让他去做好出征的准备,只是在亚瑟告退之前,他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亚瑟,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能想象失去你会是什么样子。你一定要自己保重。”

亚瑟郑重地点了点头。他提着剑回到了自己的寝殿里,男仆服侍他穿上刀枪不入的锁子甲,沉重的盔甲让他一下子透不过气来,他望着镜子里整装待发的自己,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让我来吧。”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亚瑟正想回头,一双手却按在他的肩头阻止了他的动作,莫甘娜接过了男仆手里的鲜红披风,为他亲手披上。她仔细又熟练地为他系上盔甲的皮扣,调整好松紧和宽度,随后转到他的身前,退后了半步上下打量了他一下。

亚瑟一低头就闻见了她的发香,高贵又艳丽。他绷紧了下颚,目不斜视地看向镜子里面的自己,莫甘娜再次上前,抚平披风上如血般鲜艳又凝重的每一道褶皱,她用一贯高傲的语调问他:“你是在紧张吗?”

亚瑟耸了耸肩膀,故作轻松地回答:“我想是的。哨兵们传回的消息不容乐观,这会是一场艰难的战役。”

莫甘娜抬头望向他,那双素来盛气凌人的绿色眼眸此刻却茫然地动摇着。她轻声祈求道:“你一定得去吗?”

“你是在担心我吗?”亚瑟用夸张的口吻反问,然而莫甘娜的反应却让他意识到刚才那句话并非讽刺之意。她的确是在担惊受怕,剧烈颤抖的手紧紧攥住了他披风前的衣襟,飞快地说道:“我昨晚做了一个很坏的梦,梦见你浑身是血的样子……你不明白,我做的噩梦都会变成真的!这太危险了,你不能去,求你了,别去好吗?”

亚瑟愕然地看着莫甘娜眼睛里快要滴落的泪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莫甘娜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展示过脆弱的一面,他也从不知道她对他抱有这样浓烈的关心,可事实上他们在彼此心中早就占据了一席最重要的位置,那是比血脉手足都更加深沉的情意。莫甘娜的手停留在他的胸前,惨白而冰凉,亚瑟看着她快要冻结的眼眸,最终还是摘下了自己头上的王冠,戴上沉重的钢铁头盔。

“我没有选择。”他将她散落在肩上的碎发温柔地抚向耳后,犹豫着要不要捉住她的手,然而莫甘娜已经推开他跑了出去,光洁的脸蛋上缀满了泪珠。

亚瑟收回了自己伸在半空的手,轻轻地搁在胸口上。那一枚紧贴着肌肤的窥镜正散发出灼热的温度,他闭上眼睛来躲避那刺目的白光,但是他知道他无法躲过他将要面对的危险。可即使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只能前进。

除了前进,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那天晚上格外的黑。月色和星光都被掩在了乌云背后,亚瑟在马背上举着火把,指挥士兵们打开卡美洛特的城门,连夜安排所有下城区的平民躲进王城。骑士们跟在他的身后,走向了茫茫黑夜,亚瑟回头望了一眼,无数衣衫褴褛的平民在他们身后沉默地目送他们的离开,城墙上还有两个人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无法从遥远又漆黑的视野里辨认出他们的模糊面孔,可是他知道那是最牵挂他的亲人。城门在他们身后沉沉地合上了,火把的微光引领着骑士们穿越漆黑的森林,到达卡美洛特边境处的怀特山脉。晨光熹微之时,他们在山脚下安营扎寨,准备迎接日出时候的一场苦战。

亚瑟让连夜奔走的士兵们抓紧时间养精蓄锐,可他自己却睡不着。亚瑟坐在篝火旁边,橘色的火苗在他清澈的蓝眼睛里跳动,一路绵延成火红的朝霞。战马的蹄子踏着露水一路前进,旗帜在风里高高扬起,亚瑟身上银色的锁子甲反射出冰凉的阳光,沉重的头盔将他的视线都压得模糊不清。开战的号角声刺耳地划破天际,对面浩浩荡荡的黑色军队向他冲来,亚瑟拔出了手中金色的宝剑,举向天边,振臂高喊:“为了卡美洛特!”

“为了卡美洛特!”骑士们跟随着他的脚步向前冲去,将剑送入敌人的胸膛。迟钝的摩擦声里,亚瑟从敌人的肉体里抽出滴血未染的剑刃,刹那间如坠冰窟。他抬头看向那张蒙在黑袍里的面庞,半张面孔已经全然腐朽,白骨从尸体青紫色的皮肉里露出,发出一阵阵令人眩晕的恶臭。这具早已死亡的尸体不知疲倦地向他挥刀砍来,而亚瑟不论攻击他的哪一处要害都无法将他再次送回坟墓里。干瘪的尸体被刀剑贯穿之后流不出一滴血,可是地上的焦土仍然被染成了血红的颜色,那是卡美洛特活生生的士兵惨死在了这些不死之军的手下。亚瑟愤怒地瞪大了赤红的双眼,怒吼着斩断死尸的四肢和头颅,却也无法阻止那些残块在地上毛骨悚然的蠕动。

“我们杀不死他们!”

“逃啊,快逃啊!”

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在他周围盘旋,亚瑟茫然地站在那里,麻木地挥砍着无穷无尽的敌人,直到莱昂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年长的骑士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这样惊恐的神色,他把亚瑟护在身后,高喊道:“殿下!我们不可能赢!您快走吧,如果奥丁抓到您,您就必死无疑了!快走,我们给您断后!”

亚瑟被团团护住退到相对安全的后方,无数人在他身边倒下,他绝望地回头,看见地上的尸体已经慢慢堆积了起来,黑色的乌鸦在啄食几秒前还温热鲜活的生命。“不!”他痛苦地喊叫着,用力抵抗着牵扯他远离战火的力道,“我不能让你们留在这里等死,自己一个人逃走!我不能!”

“殿下,您活着就还有希望!”身边的一个士兵猛地按下他的头颅,迎面而来的飞箭擦过亚瑟的头皮,射中了那个素不相识的青年人的胸膛。赤黑色的血液沾满了他的双手,亚瑟颤抖着抱住那具渐渐僵硬的身体,眼看着他的面庞定格在了一个苍白的微笑上:“我们都听说您在国王面前说的话了……我们以您为傲,王子殿下……请您一定……要活下去啊……”

泪水模糊了亚瑟的眼睛,血液翻腾着上涌到了颅腔,他在嘴里品尝到了苦涩的味道。然而亚瑟甚至来不及将那双死者的眼睛阖上,新一轮的袭击就劈头盖脸地向他攻来,他咬牙举起酸痛的臂膀抗住敌人的剑刃,膝盖无力地跪到了地上。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忽然之间听到了一声动物的呼啸。

这啸声苍凉而悠远,古老得像是从埋藏在地底数百年的躯壳里发出来的。不死军团一时之间都停止了攻击,随后如蝼蚁一般仓皇地向后逃窜,亚瑟下意识地仰起头,看到了天边有一个小小的黑影正在向他们飞来。

“刀剑不能将这些已死之人再次送进坟墓。”梅林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亚瑟震惊地回过头,看见黑发的巫师正一步步地向他走来。他的手上拿着一支璀璨夺目的法杖,然而法杖顶端的宝石光芒也不及那双熔金眼眸的万分之一。梅林挥动了一下手臂,无数黑袍子发出了凄厉的喊叫,融化成了一阵浓烈的黑烟,然而还是有无数断肢残臂在地上触目惊心地蠕动着,紧紧地攀附在它们身边的一切活物之上。

“令人遗憾的是,法术也不能。”梅林走到了他的身边,用力将权杖向下刺去,贯穿了在亚瑟脚边蠢蠢欲动的手臂。他的嘴唇翕动着说出了一条咒语,将那条手臂炸成了碎片:“将死人重新唤醒,这是一种无比强大而又恶毒的黑魔法,奥丁以为这一次连我也束手无策,因为能够克制这种魔法的只有一样东西,而这样东西在这片大陆上已经消失了几百年了。”

“那是什么?”亚瑟怔怔地问他。梅林回过头来凝视着他,他白皙的面颊一瞬之间被从天而降的火光照亮。“龙焰。”梅林抬起头来轻声说,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在梅林背后收拢了双翼,“龙焰是唯一能够彻底消灭这些死人的东西。每个人都以为世界上最后一条龙在五百年前已经死在了布鲁塔·潘德拉贡手里,但事实上……”

“事实上他一直被囚禁在卡美洛特王城的地底。”亚瑟回想起了梅林曾经讲给他听的那个睡前故事,脱口而出道。他仰头看着那个如山一样巨大的生物,巨龙的脊背上覆满了漆黑坚硬的鳞片,澄黄色的眼珠如月盘一样挂在空中,脚爪上还留着深入皮肉的镣铐痕迹。梅林的眉眼透出如刀般锋利又寒冷的杀意,古老浑厚的龙语从他单薄的身躯里咆哮而出,巨龙怒吼着张开双翅,嘴里喷出的烈焰将每一寸的土地都燃烧殆尽,只剩下黑色的硝烟和一片伤痕累累的焦土。

敌军很快溃败不堪,奥丁和森诺德被生擒到了亚瑟面前。早已须发皆白的老人面对着亚瑟仍旧傲慢地不肯下跪,他恶狠狠地向他喷了一口唾沫,嘴里咒骂道:“杀了我吧,亚瑟·潘德拉贡,如果你有这个胆量的话尽管来杀我吧!我们父子两人都死在你们潘德拉贡的手里,也总算可以在地下团聚了!”

奥丁被踹倒在地,亚瑟愤怒地举起了手中沉重的宝剑,用力砍了下去,却不是斩向他的头颅。剑身伫立在奥丁的身边,亚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如果你恨我,你可以和我对决,但是你不应该搭上那么多无辜的人的性命。你的儿子是在城池陷落之时选择自尽的,他知道这场仗他必败无疑,所以他用他的死亡避免了一场围城的屠杀,换回了无数子民的性命,就这点来说,他比你更配得上一个国王的名号。”

奥丁衰老的身躯佝偻了下去,那张气势汹汹的面庞一瞬间枯萎。“我来这里,是为了终结这场仇恨。”亚瑟继续说道,“杀戮是没有止境的。这二十年来流的血已经够多的了,为了王国的子民着想,我应该与你握手言和,可是为了白白死去的人们,我却仍然需要治你的罪。”

亚瑟将手柱在剑柄上,看着注视着他的骑士们一字一句地宣布:“我,亚瑟·潘德拉贡,乌瑟王之子,卡美洛特的合法继承人,在此宣判奥丁和森诺德永生囚禁之刑。你们将在卡美洛特的黑暗地牢里抱着愧疚之心度过余生。”

注视着他的目光在他话音落地的时候变得尊敬起来。亚瑟看到梅林在人群里向他点头微笑,他才悄悄地舒了一口气,将浑身上下每一条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但是他的内心却已经如释重负。尽管他已经成熟到能够独当一面,可亚瑟自己知道,他从来不敢在旁人面前泄漏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在脸上这副伪装成自信模样的面具底下他其实也在害怕,也在怀疑自己的决定究竟是不是正确的。他毕竟还那么年轻,这是他第一次带兵打仗,他肩上扛着巨大的压力,远远不是旁人眼中看上去那样意气风发、如履平地。

但是他有梅林。伟大巫师不需要动用他的魔法,他只需要站在那里,把年轻王子装进自己那双湖泊般深邃的眼睛,亚瑟就能感觉到自己寂静的血液在沸腾,疲惫的身心重新灌满了能量。

亚瑟就此意识到了梅林是他的支点。他是他的支撑,是他撬动整个世界的力量,也是他不能退缩的理由。

日落的时候,骑士们开始清理战场。亚瑟陪着梅林一路走到山的另一边,他低着头看着他们两个在地上被拖得长长的影子,这才意识到他已经长得比梅林还要高了。他望向梅林一如既往的平静面庞,轻声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梅林伸手梳理好亚瑟乱糟糟的金发,眯起眼睛欣慰地笑了起来,平视着他的眼睛说道:“我的学生面临着那么大的危险,我当然要来。这是你第一次打仗,你既没有退缩,也没有让愤怒蒙蔽了双目。宽恕和仁慈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但是你做到了。你证明了你确确实实拥有着一颗可贵的王者之心。”

梅林停下了脚步,亚瑟不明所以地跟着停下,随后瞠目结舌地发觉他脚下的山开始动摇。两只巨大的澄黄色眼眸在他面前睁开,庞大的冷血动物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亚瑟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按上剑柄,巨龙愤怒的鼻息已经在一瞬间将他掀翻在地:“布鲁塔,我们的对决还没有结束!拔出你的剑,让我看看没有艾莫瑞斯的帮助,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梅林轻轻地伸出一只手,毫无畏惧地用他神圣的金色眼眸与巨龙对峙,那双挣扎着想要展开的双翼被无形却强大的力量完全禁锢住,在他凭空收拢的手中只能选择臣服。亚瑟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来,梅林不动声色地将他护在身后,淡淡地说:“抱歉我来晚了,说服我的老朋友比我想象的要难多了。我猜他还记恨着我,是吗,基拉哈德?”

巨龙在不屑和尊敬两种口吻里犹豫了片刻,最终选择了后者。他的声音苍老又辽阔,仿佛风穿过寸草不生的空谷发出的回响:“我怎么敢呢?梅林·艾莫瑞斯,世界上最伟大的巫师,御龙族最后的传人,我愿意服从您的一切命令。”

亚瑟收回了按在剑上的手,仰望着明显不服气的巨龙说:“我不是布鲁塔。布鲁塔·潘德拉贡五百年前就去世了,我是他的后代,亚瑟·潘德拉贡。”

巨龙瞪大了他那双狭长的眼睛,凑近了亚瑟仔细打量着,摆动了一下三角形的巨大头颅遗憾地说道:“你和他长得很像。我总是忘记凡人的生命有多么短暂……五百年于我们而言不过是弹指之间,我说的对吗,梅林·艾莫瑞斯?”

梅林沉默着没有回答。巨龙昂起头颅,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亚瑟,发出一声洪亮却短促的笑声:“亚瑟·潘德拉贡,预言里的永恒之王,你的命运早就已经注定。准备好迎接你的苦难和挑战吧,在黑暗过后,你将为这片大陆带来新的光明。放心,我不会成为你的敌人,现在,艾莫瑞斯,请您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我帮助你们打赢了这场仗,是时候放我自由。”

梅林放下了手中的权杖,强大到令亚瑟颅腔嗡鸣的威压在瞬间卸去。梅林看着再次伸展开双翼的巨龙,埋在阴翳里的侧脸严肃却又哀伤。他沉声说:“再会了,基拉哈德。向我保证你不会再次侵犯这座王国。”

巨龙向他俯首,凛冽的风从他的脚下旋起:“您决心守护的国家,我当然不会打扰。我会飞过怀特山脉,在荒无人烟的遥远西岸等待您的传唤。”

巨龙振翅翱翔之前最后看了一眼亚瑟,苍老浑厚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再会了,亚瑟·潘德拉贡。你我再次重逢的时候,我们会在剑栏一起见证命运——见证无法避免、无法改变、也无法战胜的命运。”

亚瑟仰头目送着如山一般高大的黑龙在他的视线里远去,直至变成空中的一个小小黑点。他回头看向梅林,才发现梅林一直在注视着他,他的脸色惨白,神情绝望而无助,整个人像是下一秒就要轰然崩塌一样。亚瑟惊慌地快步跑上前去拉住他冰凉到刺骨的手,焦急地连声问他:“怎么了?你受伤了?伤在哪里?严不严重?”

然而梅林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望着亚瑟,专注地像是要把他的面孔烙印在记忆里一样,那双湖泊般深邃又迷人的蓝眼睛翻涌起滔天的波浪,几乎要将他彻底吞没其中。

亚瑟感觉得到梅林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他,可是他同样感觉得到这件事情是一件不能说出口的禁忌。如果他问了,有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会彻底地碎掉,再也修补不起来,而亚瑟确信这个东西是梅林古老而又脆弱的、不堪一击的灵魂。

最后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亚瑟只是细细地咀嚼着剑栏这个陌生的名字,直到这个词语变得跟梅林手里的温度一样冰凉。

 

 

亚瑟二十六岁的时候,莫甘娜失踪了。卡美洛特所有的骑士马不停蹄地寻遍了每一寸国土都没能找到她,她就像是一滴汇入大海的水珠,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了。

三个月后,因为伤心过度而一病不起的乌瑟在一个平静的夜晚突然离世。亚瑟在仓促之中举行了加冕仪式。整座王城都还沉浸在国王故去的悲恸之中,仪式上没有鲜花、宴会、表演或是庆典,简陋到甚至有些粗糙。他的舅舅阿古温代表王室将那顶沉甸甸的纯金王冠戴在了亚瑟头上,当殿堂上的人们高喊“国王万岁”的时候,亚瑟还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看看王座上的父亲,却发现那个位置空无一人。

亚瑟茫然地坐上那把冰冷的椅子,这才恍惚之间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他们口中的国王了。

六个月后,阿古温背叛了他。

一场精心策划的夜袭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毫无防备的士兵被自己人打成了一盘散沙,丝毫没有还手之力。亚瑟震惊地看着他将从自己手里偷走的那柄潘德拉贡家族祖传的宝剑献给了斜倚在王座上的女人,她有着一张亚瑟无比熟悉的面孔,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散落在肩头,一双明亮的绿色眼眸仍然高傲艳丽,可她脸上的笑容却冰冷地像块石头。

“想我了吗?我亲爱的弟弟。”莫甘娜歪着头无辜地笑了起来。阿古温夺走了亚瑟头上的王冠,恭敬地交付给她,而那个时候亚瑟才终于知道这一切变故发生的原因。

莫甘娜是乌瑟的私生女,是他名副其实的姐姐。

那双足以证明一切的肖似的绿色眼眸讽刺地望着他,微笑着说:“我才是王位的合法继承人。莫甘娜·潘德拉贡,这个名字听上去不错,你觉得呢?可是当我发现真相的时候,我们亲爱的父王却不愿意与我公开相认。我有眼睛,我看得出原因,他偏爱你,每个人都偏袒你——一个来路不明的十六岁男孩,一夜之间夺走了卡美洛特所有人的心。从此之后他的眼睛里只装得下你一个人,人们追随的目光永远都停留在年轻王子的身上……你夺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她歇斯底里地高声喊道,修长的指甲划过凛冽的剑刃,发出一声扭曲的刺耳蜂鸣。她突然又冷静了下来,优雅地交叉双手,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现在坐在这里,属于我的一切,我都将一一讨回。”

莫甘娜的眼睛里泛起灿烂而冰凉的金色。她揭开了自己隐瞒多年的第二个秘密——她是一名女巫。“我的噩梦全部会变成现实,因为我是一名拥有强大魔力的预言者。这种力量只有古教的女祭司才能拥有,通过血脉相承来延续。可怜的乌瑟一直记不起我的母亲是谁,那不是他的错,因为她正是一名古教的女祭司,她用魔法迷惑了他,让他将她误以为是他的妻子,用这种方法得到了一个孩子。可惜的是他已经死了,否则我很期待他那张无情的脸庞听到这个事实的时候会露出怎样精彩的表情。”

莫甘娜将饶有兴致的目光移到了亚瑟身上:“你可能会奇怪,为什么古教要这样精心设计一场长达三十年的骗局呢?答案很简单,卡美洛特对古教的信仰在逐渐衰微,我们的三面女神需要更多的信徒,而要达成这个目的,一个拥有魔法的女王是最合适不过的代言人了,亚瑟,你说对吗?”

她微笑着伸出自己的手指,亚瑟胸口的窥镜甚至来不及发光,他就已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掀倒在地。“亚瑟·潘德拉贡,传说中的永恒之王,只有他能够重新联合这片四分五裂的土地,创造一个和平昌盛的全新国度。没错,我看见了预言,可是梅林没有告诉你的是,预言里也说古教会在你手里走向末日,彻底消亡。”莫甘娜站起身来,走到了匍匐在地上挣扎的亚瑟面前,抬起脚踩在他的背脊上笑嘻嘻地说,“我很好奇,艾莫瑞斯大人,您真的要为了他与古教决裂吗?”

梅林推门而入。他眨动自己金色的眼睛,轻而易举地化去了莫甘娜施加在亚瑟身上的魔法。他说话的语气依旧冷静,可是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庞上却露出了令人恐惧的杀气:“拿开你的脚,莫甘娜,或者你可以选择永远失去这只脚。”

莫甘娜耸了耸肩退回了王座上,嘴角的弧度扬得更高:“我明白了,您确实愿意为了他与古教决裂。都听到了吗?我可没有说谎。”

梅林把亚瑟扶起来,平静地站在他身前。穿着绿袍的德鲁伊人涌了进来,渐渐围拢住他们所在的狭小角落,古教的女祭司妮薇和莫高斯上前了一步,她们举起了手中的权杖,面容肃穆而又愤怒:“艾莫瑞斯大人,您还欠我们一个解释。亚瑟·潘德拉贡是注定要毁灭古教的人,您选择了他,就是选择了与您的同胞为敌。”

亚瑟心惊胆战地看着梅林的背影,他害怕梅林也离他而去,然而他的老师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沉默良久之后轻声叹了一口气。莫甘娜啧啧称奇地鼓起了掌,脸上露出了糅杂着愤怒的讽刺表情:“我猜就算要与全世界为敌,您也在所不惜,不是吗?梅林·艾莫瑞斯,我在无数个难眠的深夜祈祷你的救赎,在无数个缠身的恶梦里呼喊你的名字,可是你从来没有出现过。你选择了亚瑟,可是你也抛弃了我,抛弃了古教,抛弃了你千千万万的信徒。我曾仰望你,曾经无知地信仰着你的名讳,疯狂地渴望与你相见,可惜你时隔五百年后再一次地背叛了你的同胞。从今日起,我们只能是敌人。”

“我很抱歉。”梅林望着莫甘娜,声音沙哑地说。莫甘娜觉得此刻自己应该感到不屑,可是她却被那双蓝眼睛里无能为力的悲伤深深刺痛。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因为她原以为自己的心脏已经比石头还要坚硬。

梅林环视着与他反目成仇的族人,他微皱着眉头,无比艰难地迫使自己再次打开紧紧抿起的嘴角,痛苦地重复道:“我很抱歉,但是我没有选择。”

明亮的金色光芒从他的眼中倾翻,浓郁到让人睁不开眼。等到光芒消散的时候,亚瑟和梅林已经消失不见,地上只躺着那件梅林曾经最喜爱的绿袍子。

莫甘娜挥了挥手,将那件象征着古教的衣袍燃成了灰烬。

 

 

黑色的乌鸦在天空密密麻麻地盘旋着,不详的哀鸣搅得人心惶惶。亚瑟坐在树根下,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远方被阴霾笼罩的城堡。“我总是信错人。”他低声说道,“我是一个傻子,我看错了所有人……我做的每个决定都是错误的。”

奇怪的是他疼痛不已的心脏明明应该在习惯中麻木,可是阿古温和莫甘娜的面孔却不断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就像从背后捅来的一把锋利的尖刀,冰冷地破开他的躯壳,埋进他的血肉。他想要把残留在身体里的碎片取出,结果却掏出一个越来越大的血窟窿,怎么补也补不上。

“他们背叛了你,那不是你的错。”梅林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他坐了下来,凝视着亚瑟说:“不要对自己太过苛责。”

亚瑟打断了梅林的话。“也许我根本不适合当国王。国王应该有洞察的眼光和明智的头脑。”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自嘲地笑着说,“看看我,一个弄丢了王冠、宝剑和城堡的国王。我现在一无所有。”

他绷紧了下颚,把涌到嘴边的一句话再次咽了下去。有的时候他忍不住怀疑梅林是在骗他,他根本就不是什么预言里的永恒之王,他远远没有那么伟大。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他甚至不敢问梅林父亲的死亡究竟是因为疾病还是一场蓄意的谋杀。

“你错了。”梅林严肃地板起了面孔纠正道,“你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拥有着作为一个国王最宝贵的财富。”

“什么?”亚瑟不解地顺着梅林的目光看去,紧接着他看见了自己亲手册封的骑士们。兰斯洛特坐在篝火旁,用树枝熟练地拨弄火苗,让它烧得更旺一些,高汶松松垮垮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哼着不着调的曲子,帕西瓦尔在远处帮助莱昂进行守夜的安排,伊兰则在和另一群普通士兵们聊着天。他们身上的红披风沾满了泥土,迟钝的剑刃歪歪斜斜地插在一边的地上,正在寒酸地分食着几只打来的雅雀,可是火光照亮了他们的面庞,亚瑟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勇敢、忠诚、信赖和团结,他们充满生气的眼睛里毫无恐惧的神色。

“是人心。”梅林轻声点醒了他。亚瑟握紧了自己的拳头,尽管他手中空无一物,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亚瑟起身向篝火旁走去,兰斯洛特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转头温和地笑了笑:“陛下不去休息一会儿吗?”

兰斯洛特是他们中间亚瑟最早认识的一个。五年前亚瑟在俄赛提克森林里遇到过一次狮鹫的攻击,恰巧路过的兰斯洛特拯救了他的性命,那时他正是一路北上前往卡美洛特,希望实现自己成为骑士的梦想。可是卡美洛特的骑士必须拥有贵族的血统,兰斯洛特只是一介平民,尽管他拥有比许多姓氏尊贵的人更加高超的剑术和高尚的品格,传统的律法仍旧不能为他破格。亚瑟在父亲面前多次举荐他,甚至想要冒险为他仿冒一张证明血统的文书,然而兰斯洛特只是谦逊地向他行礼,礼貌地与他告别:“王子殿下,您不必为我冒这么大的风险。您的真诚和仁慈我已经感受到了,我不可能成为乌瑟王的骑士,但是我愿意等待您成为国王的那一日。若那时您仍然需要我,我将随时为您拔出我的剑刃——我宣誓我将誓死追随您,直至生命的尽头。”

亚瑟摇了摇头:“我睡不着。”

高汶懒洋洋地躺在地上翻了个身,翘着腿没头没尾地哼哼道:“彻夜难眠的人还真不少,我很高兴没有人和我抢夺美梦里的蜂蜜酒。”

和兰斯洛特相反,高汶是一个有着贵族头衔却浑身上下丝毫不像贵族的人。他是一个风流洒脱、玩世不恭的男人,喜欢在酒馆里和平民打成一片,或者混迹在流浪者中间四处漂泊。在遇到亚瑟之前,高汶对于骑士这个封号是深恶痛绝的,他的父亲曾经为保护国王付出生命,可是当他无依无靠的母亲请求援助的时候,国王却无情地在他们面前合上了门。三年前亚瑟在卡美洛特的边境追查一群拐卖少女的流寇,与路见不平的高汶因为一场形势危急的临时合作而互相结识,当亚瑟告知对方自己王子的身份的时候,高汶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他不敢相信卡美洛特唯一的继承人会亲自奔走在危险的最前线:“你要知道,你根本不用亲自带领士兵冲锋陷阵,或者与歹徒罪犯殊死搏斗,自然也会有无数低贱的无姓之人为你赴汤蹈火……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我依然记得当初您的回答。”高汶从地上爬了起来,坐到亚瑟身边伸出双手烤火,“‘如果我的子民愿意为我而战、为我而死,我也可以为他们做到同样的事情。’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这个卡美洛特的王子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王公贵族会把平民的性命看成和自己是同等尊贵的。”

亚瑟惆怅的面容放松了一些,嘴角弯起了一个微微的弧度。他想,那是因为教会我这个道理的不是什么王公贵族,而是梅林。“我很庆幸我和他们不一样,否则我就会错过你们这群重要的朋友了。”亚瑟这样说着,随后看见他的骑士们向他露出了感激又动容的神色。

“您永远不明白这句话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陛下。”伊兰咧着嘴角说,帕西瓦尔赞同地点了点头:“我们愿意追随您,能够站在您的身边是比穿上骑士的红袍更加光荣的事情。”

伊兰和帕西瓦尔是两年前追随亚瑟经历过与不死军团的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争的士兵。他们同样只是来自普通的乡村人家,但是在战火的洗礼之后,亚瑟比谁都还要明白他们的胆量与坚韧。这些人都是他最重要的战友兄弟,亚瑟无条件地尊重他们的忠贞,信任他们的品格,可以毫不犹豫地交付后背,把自己的性命安放在他们手上。而他们也没有辜负他的期许,在他众叛亲离的黑暗时刻,仍旧对他忠心耿耿、不离不弃。

“就算前方会是刀山火海,你们也赖着不走吗?”亚瑟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开个玩笑,可是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喉头已然在哽咽。没有人离开。亚瑟眨动了一下湿润的眼角,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而他的骑士们只是默契地相视而笑。高汶重新躺回了地上,闭上眼睛满不在乎地说道:“如果等待我们的是地狱的入口,我很期待去见识一下它的威力。”

“我们愿意与您并肩战斗,我的陛下。”兰斯洛特用他温和的棕色眼眸坚定无比望着亚瑟,“因为您是我们都认可的国王,我们相信只有您能够为我们带来平等与光荣。”

那个晚上亚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昏昏沉沉地入睡的。也许是梅林悄悄施展的睡眠魔法,亚瑟被叫醒的时候,揉着自己沉重的脑袋恍惚地想到。这种滋味他上一次品尝到的时候还是在不安分的童年时期,说实话,这种感觉并不好受,但却意外地令人怀念。

“原谅我的自作主张,你几乎已经三天没有合过眼了,你需要一点睡眠。”梅林走到亚瑟面前把水壶递给他,他苍白的唇色让亚瑟怀疑他是不是又一宿没睡。日光还没有驱散黑暗,亚瑟不解地匆匆跟上梅林的脚步,茫然地询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为你再找一件武器。”梅林自然地回答,“然后我们会夺回卡美洛特。”

脚步声在沾满朝露的湿滑草地上窸窣地摩擦出声响,亚瑟沉默了片刻,失落地露出一个苦笑:“我们是没有希望的。潘德拉贡家族的王冠和宝剑都在莫甘娜手里,这两样东西足以证明她才是王位的拥有者,更不用说她的身体里的确流淌着纯正的王者血统。”

“还有另外一种方法,可以检验谁才是真正的国王。对你而言这是一个传说,但对我而言,这是一段真实的历史。”梅林低着头,深邃的蓝眼睛里泛起波浪,一路回溯到遥远的过往,“远在五大王国诞生之前,这片大陆几乎没有一日安宁,战争和杀戮在各个地方上演,然而有一个人决定要终结这一切。他集合了每个部落的长老,制订了分割国土的计划,起草了每个人都尊敬并遵守的律法,开启了一个和平的新纪元。”

“我知道,他是卡美洛特的第一任国王,我的祖先,屠龙者布鲁塔·潘德拉贡。这个故事你不止一次和我讲过,每一个卡美洛特的孩童都能倒背如流。”

“继续听我说,这个故事的尾声世上还无人知晓。当布鲁塔临终之际,他命令仆人将他送到俄赛提克森林深处,在这里他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将他的佩剑插在了一块四方石上。他遗传给后人的宝剑是阿瓦隆的精灵用西尔凡钢所打造的,剑锷由黄金所铸,剑柄上镶有宝石,可他插进石头上的这柄才是当初他与巨龙对决时真正的佩剑,被龙息裹挟的锋刃削铁如泥。如果后人对世系血统存疑,这就是他留下来的考验,只有卡美洛特的真正国王能拔出石中剑。”

“你不是在编造故事吧?”亚瑟怀疑地嘟哝着,梅林停下了脚步,回头向他微笑:“它就在那里,你自己看吧。”

亚瑟看着眼前的场景屏住了呼吸。那把朴实无华的剑身竖在四方的岩石之上,它沐浴在阳光里,完美无缺的线条静静地折射出锐利的锋芒,仿佛有一个古老的魂灵安息于此,就连时间也在此地停驻,不忍惊扰这片神圣的宁静。

越来越多的骑士和平民们聚拢过来,用期待而震撼的目光凝视着他。亚瑟走上前去,目不转晴地与它对视,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受到召唤一样沸腾起来。

把它拔出来,向他们证明你是他们的王。他听到梅林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平静、坚定、无条件的令人信服。亚瑟将双手握在剑柄上,用力地向外拔,然而死死卡在石头里的剑刃纹丝不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再次发力,仍旧没有成功。

我做不到的,亚瑟心里慌乱地想着,与此同时梅林的声音再次响起:相信你自己,亚瑟,你注定成为阿尔比恩之王。即使是一颗石子也不能够阻拦你的道路。

亚瑟犹豫地看了一眼他的子民,他们交握双手,紧张地等待着神圣时刻的到来。亚瑟环视了一圈,将目光落在了梅林身上。梅林站在人群里看着他,目光虔诚又炽热。亚瑟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梅林交换了位置,高高在上的伟大巫师变成了仰望他的追随者。他一路向前,去往更加广阔的世界,偶尔回过头的时候却总会发现梅林仍旧站在原地,用一成不变的年轻面庞注视着他,好像从未离开过那样。

一只巨大的凤尾蝶从他面前飞过,短暂地停留在他的肩头。相信你自己。梅林再次说。亚瑟松开了自己的双手,闭上了眼睛再次深吸一口气,单手握住了剑柄。

梅林一直注视着他,深邃的蓝眼睛里一瞬之间化开一汪金色的泉水。铮然一声,剑身划过石块,蝴蝶从他的肩头离去,命运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咬合,预言里的永恒之王拔出了石中剑。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将他淹没,亚瑟睁开了碧蓝的眼睛,他看着他们欣喜雀跃的脸庞,高举着的神圣宝剑绽放出夺目的光芒。他看见梅林在人群里微笑。

他恍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梅林露出这样高兴的表情。

年轻的黑发男人凝望着他,第一个响亮地喊道:“请允许我高呼您的姓名,亚瑟王,阿尔比恩的永恒之王!国王万岁!”

“亚瑟王万岁!”每个人都热烈地高呼起来。他们并不知道这个站在他们中间的人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巫师,在他们眼里,这只是国王的一个追随者,与他们一样死心塌地,或者更甚。

而只有亚瑟自己心里清楚,他拔出剑的那一刻心里默念的是梅林的名字。

 

 

这一场仗他们赢得并不轻松,但是他们能赢已经是一个奇迹。

梅林与亚瑟并肩站在一起,将胜利的果实收入麾下,这颗果实的滋味却是难以忘怀的苦涩。昔日的城堡变成了一座断壁残垣的废墟,而梅林一个人站在远离人群的角落,脚下堆满了一具具毫无生气的尸体。他的目光在那些染血的绿袍子之间游离,将彻骨的悲痛掩藏在波澜不惊的眼眸里。他从没有起过杀心,可是古教却把伟大巫师逼上了绝路,他的族人当着他的面用凶狠、毒辣甚至卑鄙的招数袭击亚瑟,不将他置于死地不肯罢手,他又怎么还能够无动于衷?

结局是惨烈的。古老的王城几乎毁于一旦,阿古温和莫高斯在战斗中死去,损失惨重的古教就此销声匿迹蛰伏起来,而重伤的莫甘娜带着精灵铸造的西尔凡钢宝剑再次不知所踪。新国王几乎是马不停蹄地收拾着战争遗留下的一大堆烂摊子,王冠重新安放在他的头上,可他并没有时间来庆祝,他身上的担子也没有因为一顶王冠加身而轻松多少。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夜夜失眠,在这段绝望到看不到出路的黑暗日子里,梅林是他唯一的依靠。

在那场战争结束以后,梅林没有再次离开,而是在王城里长久地住了下来,他的寝殿就安置在亚瑟的对面,每日与他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为他排忧解惑、出谋划策。这样的日子经常让亚瑟回想起他与梅林两个人住在森林深处的童年时光,然而每当他坐上冰凉硌人的王座,望着金碧辉煌的宫殿,和乌压压一片仰望着他的王公贵族,他也会深刻地意识到那些单纯明亮的日子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在梅林的帮助下,亚瑟在卡美洛特的统治权很快恢复,新国王的英明和仁慈也逐渐深入人心。他体恤子民在经年累月的战争中承受的苦难,慷慨地免去了农民的地税,开放国库和粮仓使穷苦人民不再忍饥挨饿,追封在战争中死去的士兵,妥帖地抚恤他们年迈的父母和无依无靠的妻儿。他废除了从前“非贵族不能为骑士”的铁律,从平民之中择优选拔自己的亲卫,用品格和技艺取代贵族的头衔作为衡量骑士的资格,他与骑士团的成员们围绕在一张巨大的圆桌旁开会,象征着他们之间地位的平等与互相的尊重。亚瑟王的美名很快传播开来,周边的国家也都为之动容,国王们在与年轻统治者的会面之后,无一不与他缔结下长久的和平条约,宣布卡美洛特将是自己永远的盟友,亚瑟王将是他们愿意追随臣服的君主,五大王国联手合作的阿尔比恩大陆已经初见雏形。

人们都说亚瑟王是完美的。他有英俊的容貌,高大的身材,一头金子般耀眼的头发,和一双天空一样澄净的眼眸。他待人亲切,风度优雅,宫里的仆人没有一个在背后说他的坏话,即使是地位最低贱的乞丐也曾得到他怜悯的施舍,正是这种真诚让他更加值得尊敬。他拥有着超乎年龄的贤明和睿智,在处理令人难下决断的政事上有着成熟果决的王者风范。他的剑术高超,却从不炫耀,只是在难得的庆典上骑上骏马展示他绝佳的身手,露出孩子一般张扬又明朗的笑容。人们无比爱戴他们的年轻国王,只是在谈起一件事情的时候,他们常常流露出不解和惋惜的哀叹。

他们的国王至今仍旧没有娶妻生子。

亚瑟二十九岁的时候,王公贵族和文武大臣们商量好似的联名递上了一份文书,请求他们的国王迎娶一位皇后。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提起这个议题,年事已高的礼仪大臣乔弗瑞就曾经在亚瑟面前怒气冲冲地敲断了他的拐杖。三朝元老的身躯虽然衰老,可他的声音仍旧洪亮:“陛下,您的祖父在您这个岁数的时候,已经诞下了第五个孩子!您的父亲因为战事耽搁了多年,他立后的年纪算得上晚了,可他三十岁的时候您也已经四岁了!我明白您是重感情的人,婚姻对谁来说都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之一,更何况您是一国之主,可是请您也要为卡美洛特的未来考虑啊!潘德拉贡家族延续了数百年之久,您要将这古老而尊贵的血脉传承下去,就不能再逃避子嗣的问题了!”

其实乔弗瑞冤枉他了。亚瑟从来没有想过要逃避什么,只是他每天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国家还没有太平,他哪里又有心思去操心自己的私事?

可是这一次与以往的情况都不同,这一次将文书递到他手里的是梅林。男人伸出修长的手指,对着展开羊皮纸后皱起眉头的亚瑟无辜地耸了耸肩:“这不是我的主意,你知道乔弗瑞是个多么顽固的人,我只是个传话筒,他们都知道你会听我的。”

他在亚瑟面前坐下,端起一杯茶缓缓地喝了一口,深邃的蓝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但是他们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照理说这件事情应该由你的家族和长辈来关心,不幸的是他们都走得太早……我是你的老师和监护人,这个责任自然就落在了我的肩上。”

亚瑟把长长的文书扔在了桌上,闭上眼睛疲惫不堪地按了按太阳穴:“我不觉得我需要一个皇后。”

“这是一句傻话。”他听见梅林闷闷的笑声,他善意地嘲笑他在情事上还是个幼稚的孩子,“每个人都要成家的,这是人生的规律,生老病死,循环往复。你需要的不是一个皇后,是一个爱人,她能够陪伴在你身边,分享你的快乐和悲伤,做你最坚实最忠贞的依靠。她会握住你的手,再也不松开。你们会在孤独的黑夜相拥而眠,从此也就再也不会觉得孤独。你们会见证彼此一天天的衰老,和孩子一天天的长大。当你们都已经老得走不动路的时候,还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不曾被岁月改变的信任和深情。”

“很感人。”亚瑟沉默了片刻,简短地评价道。他用透明澄净的眼神注视着梅林,轻声询问:“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爱。”

这一次梅林实打实地意外起来:“你难道从没体验过爱情的滋味吗?我以为以你的样貌和身份,总该遇见过几个难以忘怀的女孩。”

亚瑟被他问住了。他低下头揉了揉脸。难以忘怀的女孩,他细细地咀嚼着这几个词语,莫甘娜的脸不受控制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莫甘娜公主,卡美洛特最明艳的姑娘,永远高傲地像朵带刺的玫瑰花。她的确有盛气凌人的资本,她不用做任何事情,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抓住每个人的目光。但是在她无懈可击的精致面庞下面隐藏着一个惹人怜惜的脆弱灵魂,她从不曾当着亚瑟的面流露出她的担忧或是恐惧,永远只会留给他一个骄傲的背影,可是亚瑟知道在他每个出战的前夜,她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虔诚地为他祷告,在城墙上目送他的离去,布满血丝的黯淡眼眸在看到他归来的瞬间明亮起来。他对莫甘娜的感情确实是复杂的,不是爱慕,却比它更加深刻难解。

他曾经那样确切地坚信莫甘娜的内心仍旧住着一个善良纯净的少女。

然而那个少女已经彻底死去。莫甘娜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利欲熏心而堕入黑暗的人。可是即使如此他还是忘记不了她,忘不了她被噩梦折磨到无法入眠的憔悴面庞,和她流着泪祈求他不要奔赴战场的模样。

他紧接着想起了米希安。同样是一国的公主,奈米斯的米希安公主却与莫甘娜截然不同。她只有十七岁,眼里还保留着一派天真的快乐,她的一言一行都恪守着优雅的宫廷礼仪,可是她最能打动人的还是那一颗涉世未深的善良的心。奈米斯的国王极力地想要促成这场联姻,而每次与米希安单独相处的时候,亚瑟都可以从她小鹿一样水汪汪的双眸里看出她对自己的仰慕。女孩如苹果一般红润的双颊和羞涩的笑容里饱含着憧憬,可是在亚瑟眼里,米希安还只是一个孩子,一个会配合他的无聊笑话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的单纯而可爱的孩子。他尊敬她、怜爱她,也许等她长大之后,他们会成为推心置腹甚至并肩作战的朋友,可是他无法想象米希安成为他的皇后。

在她的眼里,自己只是一个英明国王的代名词——也许恰巧还拥有着一副讨人喜欢的面孔。然而卸去了国王的头衔之后,她与真正的亚瑟·潘德拉贡仍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除了形形色色的公主和王公贵族家的女儿,他接触到的异性委实不多,更别说对他而言有什么重要的意义了。唯一算得上例外的是格温,他在卡美洛特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格温是莫甘娜的贴身女仆,一个纯朴、直率又开朗的农村女孩,脸上常年挂着灿烂的笑容。她就像是田埂旁盛开的小野花,或许普通而卑微,却照样可以生机勃勃地向上生长。乡间的艰苦生活让她比同龄人更加成熟,也更加懂得感恩。格温一直是个乐观又坚强的人,在莫甘娜失踪的时候,她彻底伤透了心,可是她从来没有哭过,因为她始终坚信着她的公主殿下会回来的。

然而当莫甘娜真的回来的那天,她却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直到泪水流干了之后,这个卑微的女仆却第一个站了出来,冒着生命的风险选择了站在亚瑟身边,她的勇气令所有人刮目相看,也让亚瑟万分触动。

他曾经以为这就是爱了,但事实上不是。他们之间的感情不仅是友谊,更是在岁月的沉淀中堆积起来的信任和默契,高于友谊,却绝非爱恋。

当他无意间和格温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嫁做人妇的姑娘夸张地叫了起来:“别开玩笑了,陛下,您没有爱上过我!您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有过脸红、说话结巴或是心跳加速的表现,您甚至取笑过我总也梳不直的头发和土里土气的口音!没有人会在他们心爱的人面前说出这种话!”

兰斯洛特充满爱意地搂着她的妻子,语气里满是无奈:“我必须得说,陛下,在这方面您确实是个迟钝的人。虽然您是国王,但是在一位女性的丈夫面前说这种话,是不是有些无礼?”

“我很抱歉。我不该说这些的……”亚瑟慌忙地反省自己,格温脸上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陛下你别当真,兰斯只是在开玩笑!我们知道你没有恶意。”

“您看上去很困扰。”细心的兰斯洛特点了点头,用他榛子色的温和眼眸看着亚瑟,“如果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得上忙的,请别犹豫告诉我们。”

亚瑟感激地看了一眼他善解人意的骑士,迟疑了片刻后开口道:“这又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你们是怎么知道对方是那个对的人的?”

“事实上,你并不知道。”兰斯洛特握紧了格温的手,“你并不知道谁才是那个对的人,直到你失去了那个人。有些时候命运会给一些人第二次机会,我就是其中那个幸运儿,但是绝大多数时候,真爱都不会等待那么久。它就像天边的流星,极其罕见却也稍纵即逝,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遇见。”

兰斯洛特第一次来到卡美洛特的时候,他和格温就在第一眼对视之后坠入了爱河。可惜的是当时的情形不允许身为一个平民的他留下,那时他承诺终有一天会回来,披上鲜红的骑士衣袍,与她缔结相守一生的誓约,而格温一等就是五年。在这五年里,他们几乎完全断了联系,正是在这样的久别重逢之后,他们才看清自己的真心其实早就已经属于彼此。

亚瑟看着他们紧握的双手,脸上浮现出了欣慰的笑容,他们两个为了这一刻的确等得太久,他真心实意地为他的好友最终能过上幸福的日子而感到高兴。

亚瑟回到自己的寝殿时已经是深夜。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仍旧感到苦恼,不过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桶陈酿的葡萄酒已经见了底。他在城墙上又站了好久,凛冽的晚风把他的脸吹得冰凉,却无法平息他心头烧得越来越旺的火苗。

他推开门的时候,看见梅林正歪着头坐在他的椅子上,双眼紧闭着,手里还拿着一长卷尚未批复的文书。亚瑟轻手轻脚地走近了一点,烛光照亮了他疲惫的脸庞,纤长的睫毛在他泛青的眼睑下方投下一片阴影。梅林熟睡的模样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亚瑟这样想着,伸出双手轻轻把他从椅子上抱了起来,随后惊讶于这具身体比他想象中还要消瘦单薄。

“唔……”梅林被他的动作惊动,艰难地睁开眼皮,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微弱呢喃,“你回来了,亚瑟……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很晚了。”亚瑟随口回答着,此刻他突然无比希望自己拥有像梅林一样能轻松令人安眠的魔法。他将他轻轻地放在房间里的那张属于国王的红色大床上,柔声说:“你继续睡吧,北境的战报我会看的。”

梅林把头埋在柔软如同羽毛的枕头里,咕哝了一声之后揉了揉脑袋挣扎着爬了起来:“那我还是回自己的房间吧……”

他的动作没能完成。亚瑟的手温柔却有力地按上了他的肩头,哄慰着让他重新躺下:“别麻烦了,就在我这里睡吧,享受一下国王的大床。”

梅林昏昏沉沉地伸展了一下身躯,低沉地笑了起来:“这话倒不假……上一次我们睡一张床已经过了好久了,你小的时候老是害怕一个人睡,一定要我陪着才肯闭眼……”他的话音越来越低,还没说完就再次进入了梦乡。亚瑟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他越来越均匀的呼吸声,帮他拉好了被子,吹灭了床头的蜡烛。

他读完了不容乐观的战报,又拿出地形图上重新标记了几个位置,等他终于皱着眉头完成批复的指令时,书桌上唯一一盏蜡烛已经烧到了尽头。他粗糙地洗漱了一下,精疲力竭地倒在了床上,转过头的时候正对上梅林安静的睡颜。

困意在瞬间一扫而空。他睁大眼睛贪婪地注视着梅林,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那一块地方无声无息地凹陷了下去。梅林侧着身子面对着他,从前他身上的那股来自大自然的雪松气味已经被宫殿里常年点着的熏香彻底掩盖,衣袍的味道闻上去和自己并无两样。他的手安放在枕边,身体微微蜷缩着,紧皱的眉宇即使在睡梦之中也并未放松,亚瑟看着这张一成不变的年轻面庞,脑海里不断回响起兰斯洛特说的那句话。

你并不知道谁才是那个对的人,直到你失去了他。

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长鸣,如同警钟一般敲打着他的心灵。亚瑟轻轻地伸出自己的手,他鼓足了自己心里全部的勇气想要触碰他的面庞,可是在指尖落下之前他却又畏惧地放弃了。他不断回想起梅林说出“爱”这个词语时候的模样,那双湖泊般幽深的双眸将他吞没,疾风骤雨之中,他的心跳陡然剧烈地颤动起来。

爱,他闭着眼睛轻轻念动这个有魔力的字眼,梅林的面庞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你需要的是一个爱人,一个能够陪伴在你身边,分享你的快乐和悲伤,做你最坚实最忠贞的依靠的人。他想起梅林说出这些话时候的表情,亚瑟从来没有从谁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矛盾的表情,他的眼睛里明明盛满了深情,可是这无人能及的深情却不是为了占有,相反的,他却用淡漠的微笑让自己置身事外,将亚瑟从他身边远远推开。

亚瑟把手放在枕边,他的手指自然而然地和梅林轻轻勾在一起,交织成一种亲昵却毫不缠绵的姿态。他再次想起了梅林的话。

那个人会握住你的手,再也不松开。你们会在孤独的黑夜相拥而眠,从此也就再也没有孤独。

电光石火之间,亚瑟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一切。

那个人是你,梅林。从头到尾都只有你。

猖狂的烈火在亚瑟心底熊熊燃烧,酣畅淋漓地将他埋藏多年的所有不能说出口的秘密烧成灰烬。这并没有什么关系,亚瑟想,他愿意继续隐忍地扮演下去,什么都不拆穿。

他并不觉得遗憾。如果你有幸见过了流星,尘世的烟火又怎么可能抓得住你的目光。

他就这样握着梅林的手安心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亚瑟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床的另一边没有人,他的手心里是空的。他茫然地环顾了一下自己的房间,梅林不在这里。他也不在他自己的房里,不在议政厅,不在后院,不在书房。亚瑟找遍了整座城堡,都找不到梅林的身影,等守城的侍卫向他报告艾莫瑞斯大人一早就骑着马去往北方的时候,亚瑟才知道梅林是再一次地与他不告而别了。

他努力说服自己梅林会回来的。可是他等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又一个月,梅林都没有回来。

而卡美洛特的国王在六年的时光里也始终没有立后。

 

 

亚瑟三十五岁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自己再次遭遇了一场背叛。这次背叛他的是莫德瑞德,他亲手册封的骑士。

莫德瑞德是为数不多的抛弃古教选择国王的德鲁伊人。亚瑟曾经是那样的偏爱这个天赋出众的年轻孩子,不遗余力地、手把手地将自己的全部心血教导给他,而莫德瑞德也没有辜负他的期许。他有强大的魔法,却更加醉心剑术,他很聪明,也有悟性,学的比谁都快,很快就凭借自己的实力和品格挣得了圆桌骑士团里的一席之地。他们的关系很好,高汶曾经善意地打趣他们两个就像是亲生父子,亚瑟甚至独自悄悄考虑过将莫德瑞德作为是阿尔比恩的王位接班人。

他背叛亚瑟的理由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卡拉。这个对古教死心塌地的女孩奉命前来刺杀国王,失败的刺客被抓捕之后,莫德瑞德曾经苦苦哀求亚瑟手下留情。他坦白了他与卡拉之间的关系,声泪俱下地表示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她的性命。亚瑟原本就不想草率杀生,甚至已经决定只是判处她终生监禁,可是女孩自己毁掉了这个机会。在宣读判决的那日,她当着亚瑟的面恶毒地诅咒他,随后从高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以一种惨烈而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看着莫德瑞德说的:“看着我的眼睛,答应我你要为我复仇,为我们的族人复仇。”

她身上的绿袍子被鲜血染成了黑色,而莫德瑞德抱着她支离破碎的身体崩溃地大哭,金色的魔法从他的泪水里肆虐而出,将自己背后象征着潘德拉贡家族的骑士红袍彻底撕碎。

当莫德瑞德弃他而去的时候,亚瑟很受打击,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然而当他知道莫德瑞德选择了投靠莫甘娜时,他再一次地感受到了命运的捉弄。阴魂不散的莫甘娜这些年来一直在北境兴风作浪,这一次她再次集合了古教的残余力量,时隔多年吹响了战争的号角。

国王褪去了他华丽的朝服,重新穿上了银色的锁子甲。钢铁头盔取代了金色的王冠,沉沉地压在他的头上。马蹄踏碎了一地的月光,在寒凉如水的凛冬之夜,他再一次与他的骑士们并肩踏上了战场。他高高举起自己手中的石中剑,满怀豪情地看着他的战士:“今夜,我们在剑栏迎敌。今夜,我们结束这场战争,一场自这片大陆诞生以来就未曾停止的战争。不是所有人都能见到黎明的太阳,你们中有些人会幸存,还有一些会在冰冷的黑暗里牺牲,但是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光荣的战士。我们不是为了仇恨而战,而是为了终结仇恨而战。为了阿尔比恩的未来,和我一起冲啊!”

杀声震天里,他依旧冲在所有人的前面,意气风发如同昔日少年。很快有人倒下,在魔法的攻击下鲜活的血肉之躯眨眼之间就变成了冰凉的尸体,可是没有人停下脚步,他们挥剑前进,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砍下敌人的头颅,直到自己的胸膛被贯穿,干涸的身体里再也流不出一丝鲜血。这是一场残酷的战争,双方都损失惨重,当天边的第一丝曙光亮起的时候,还凭借自己双腿站立着的人已经不足原先的十分之一。

亚瑟的喉口满是血腥的苦味,像是个破风箱一样发出痛苦的喘息。他拄着自己的剑柄,心脏不安地剧烈跳动着,突然之间,他胸口的窥镜发出了耀眼夺目的白光。灼人的热度贴着他满是冷汗的胸口传来,他的头脑仍旧一片混沌,可是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挥剑后砍,挡开了一记致命的攻击。

袭击他的人是莫德瑞德。男孩的面庞冰冷地像是石头,他手里拿着的是莫甘娜偷走的宝剑,而他久未逢面的姐姐就远远地站在高处,用无情的绿色眼眸俯视着他,那张历经苦难的面孔苍老到他几乎辨认不出。莫德瑞德的剑再一次地劈来,两把潘德拉贡家族的剑刃在交击之中发出短促的火光,刺耳的金属声折磨着他的耳膜,亚瑟一步又一步地后退防守,莫德瑞德可以轻易地看穿他每一个招式的变化,用剑尖划开他露出破绽的空门。

这没有什么难的,因为莫德瑞德的剑术全部是从亚瑟这里学来的,而他真的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所有的习惯和后招都教给了他。亚瑟只是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的学生会变成一个如此棘手的敌人。

冰凉的锁子甲被彻底击碎,剑身刺进他柔软的腹腔,裹挟着冷酷的碎片深深埋在他的血肉里。莫德瑞德站在他的面前,他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复仇的喜悦。他转动剑尖,在他的身体里捅出一个更大的窟窿,面无表情地看着亚瑟支撑不住地跪在地上。

“这都是命运的安排,我没有别的选择。”莫德瑞德拔出了剑,将它丢在了地上。亚瑟听到高处传来莫甘娜疯狂的笑声,黑色的鲜血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慢慢冰凉。他的右手抓紧了自己的剑,拼尽了最后的力气豁然站了起来,忍住钻心的疼痛将剑刺入了莫德瑞德的胸膛。

男孩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惊讶,甚至露出了解脱的笑容。他眨了眨眼睛,轻声地念了一遍卡拉的名字,随后他的眼睛不再动弹,面朝着天空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亚瑟捂着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拄着剑站在原地,莫甘娜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再次响了起来:“不——”她眼睛里的金色魔法如潮水一般气势汹汹地向他杀来。狂暴的风雨愤怒地席卷而来,在触碰到亚瑟前的一瞬间,风突然停住,雨珠在空中冻结,强大的魔法被更伟大的力量全然压制。莫甘娜震惊地看着远处走来的男人,眼中染上了惊恐的神色,声音和她整个人一起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可能……你不可能逃出来……”

亚瑟转身,呆呆地看向年轻的黑发男人那张熟悉的面孔:“你来了……梅林,我不是在做梦吧。”

直到梅林他走到他的身旁,伸出冰凉的手盖住他的伤口,那双熟悉的蓝眼睛里泛滥出神圣而高贵的金色光芒的时候,亚瑟才确信这不是在做梦。莫甘娜崩溃地跪倒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喃喃着:“你不可能逃出来的……妮薇用古教最强大的魔法把你关在了橡树里,你不可能逃出来的……”

魔法从他的指尖流出,可是那个伤口仍然血流不止。梅林皱紧了眉头,眼中金光更盛,亚瑟却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梅林,从他向来淡漠冷静的面庞上看出了明显的慌乱。“你去了哪里?”他轻轻地问道,没有办法发出更响的声音。冰凉的刀剑碎片在他的身体里一路上行,划破他的血管,割裂他的脏器,他觉得身体越来越冷,梅林紧紧的拥抱也不能让他感到片刻的温暖。

“抱歉我来晚了。”梅林只是把他沉重的头颅贴上自己的胸膛,温柔地梳理着他乱糟糟的头发轻描淡写地回答,“妮薇设计了一个圈套把我抓住了,我多花了一些时间才从她手里逃出来。”

不止一些时间,你花了整整六年呢。亚瑟想要这样调侃,可是他的喉咙已经喑哑到发不出声音。

“妮薇在哪里?”莫甘娜绝望地尖叫道,“她用她全部的魔力编织成了你的牢笼,你逃出来了,那她呢?”

“自然是死了。”梅林冷冷地回答。他走到她面前,无悲无喜地看着她:“你们费尽心思想要阻止我来到剑栏,可是你们失败了。我既然来了,亚瑟就不会死。”

“那可不一定。”莫甘娜露出了一个得逞的险恶笑容,咯咯地笑了起来,“有一件事情即使是最伟大的巫师也无能为力,那就是死亡,而被龙息剑捅伤的人必死无疑。没想到,嗯?你是不是以为世界上唯一的一把龙息剑握在亚瑟的手上?哈!你错了,梅林·艾莫瑞斯!你大错特错!古教一直都还藏着另外一条龙,可怜的艾苏萨,从龙蛋里被孵出来之后就一直被关在小小的窨井里,没有见过太阳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畸形的翅膀飞也飞不起来。可是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为我们创造了第二把龙息剑,而亚瑟注定要死在莫德瑞德的手里。”

梅林的脸色一瞬间苍白如纸。莫甘娜疯狂地大笑起来,浑浊的绿色眼睛里不受控制地流出了眼泪:“这些都是命中注定!我看见了预言,我以为杀死亚瑟就能阻止古教的覆灭,可是正是因为我想要阻止预言,却反而推动了这场悲剧的发生。我们在命运面前就是渺小的蝼蚁,即使你是梅林·艾莫瑞斯又如何?你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来吧,杀了你面前这个古教最后的女祭司吧,我们一路苦苦挣扎,到头却仍是一场空。”

梅林颤抖着举起了手指,眼中的光芒一瞬间燃烧,莫甘娜的身体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他站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阳光渐渐穿透了乌云洒了下来,可他却觉得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他快速跑回亚瑟的身边,搂着他被死亡渐渐笼罩起来的僵硬身体,不顾一切地挥霍自己所有的魔法与死神抗争。

亚瑟觉得很困,他沉沉地合上了眼皮,苍白的唇角突然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我还记得,在我小时候,你从来不肯为我使用魔法……就算我再怎么求你,你也不肯为我变一条小火龙……”

“别睡,亚瑟,睁开眼睛!”梅林绝望而无助地抱着亚瑟。他的魔法一点用处都没有。除了感受到刀剑的碎片已经扎进亚瑟的心脏,他的魔法一点用处都没有。

他终于忍不住喉头的哽咽,失声痛哭起来:“不是这样的,我的魔法从始至终都只为你一个人使用。”冰凉的水滴落在亚瑟的脸上,他挣扎着掀开沉重的眼皮,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可是他仍旧贪心地想让自己的目光在梅林脸上多停留一会儿。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一件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的秘密……”他说起话来非常吃力,僵硬的舌头已经没有办法发清楚每一个字眼,可是他仍旧一字一句地坚持说着,“你说,我要为卡美洛特而战,为阿尔比恩而战,我会成为一名伟大的国王……但事实上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你而战,从始至终,引以为傲,矢志不渝。”

“梅林。”亚瑟轻轻地念动这个名字,仿佛一声最温柔最缠绵的叹息。这是他出生后学会的第一个词语,也是他死去前说出的最后一个词语。

梅林怀抱着他,额头紧贴着额头,如同第一次怀抱着金发的婴儿一样,紧紧怀抱着他的命运。

“亚瑟!亚瑟……不要离开我。”梅林痛苦地祈求着,然而最后一丝光还是从那双碧蓝色的澄净眼眸彻底消失了。梅林摇晃着那具已经不会再次睁开眼睛的躯壳,仰着头向着天空爆发出了痛彻心扉的悲鸣。古老又磅礴的龙语从他的嘴里倾泻而出,扇动着翅膀的巨大黑影降落在他的面前,恭敬地俯下头颅。

“基拉哈德,我有一个最后的请求。”梅林将一个浅浅的吻印在亚瑟的额头上,哭着微笑道,“我曾经答应过他,有朝一日让他坐上龙背,在天空里自由地翱翔。”

 

 

后来梅林还是回了一次卡美洛特。

每个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莱昂骑士暂时代理了一切重要国事,却坚决不肯接受王冠的加冕。梅林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地走进了王城,在魔法的帮助下这不是什么难事。这次他选择了给自己施加一个衰老咒,跟着那些为国捐躯的战士年迈的父母走了进来。长长的白发和白色胡须遮住了他大部分的面孔,他也没有必要费尽心思来掩饰自己悲痛欲绝的表情。

先王的寝殿还没来得及收拾,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梅林轻轻地推开门,迈动着迟钝的双腿走向了房间中央那张巨大的床。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满是皱纹的手指抚摸着鲜红的柔软被单,浑浊的目光停留在了床头那个眼熟的木箱上。

他把木箱搁在了自己的膝上,仔细地掸开上面的灰尘,箱子的顶上露出了一串幼稚的字母刻痕,是年幼的亚瑟把自己的姓名标记在了上面。这个木箱子是梅林亲手做的,亚瑟一直很宝贝它,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都放在里面,梅林以为他十六岁那年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他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这个小木箱带来了卡美洛特。

梅林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箱。里面有很多东西。伊格瑞恩留下的家徽。乌瑟赐给他的金杯。他买给莫甘娜却没有机会送出去的一对耳环。

还有很多梅林无比熟悉的东西。逗孩子笑的铃铛。他换下来的第一颗乳牙。几支已经写秃了的羽毛笔。一张写满孩童字迹的泛黄信纸。一柄粗糙的小木剑。老奶妈为他缝的一只丑兮兮的龙。系在窥镜上面的过短链条。一根断了的竖琴琴弦。

几株风干了的矢车菊被绑在理应属于皇后的那枚戒指上。蓝色染上了金色,就像梅林的眼睛。

他把那个木箱子带去了阿瓦隆。基拉哈德在那里等着他。“永恒之王的宿命尚未终结,当阿尔比恩需要他的那天,他还会再度崛起。”巨龙苍老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而梅林却置若罔闻。他站在冬天的阿瓦隆湖畔,将两把剑都沉入刺骨冰凉的湖水里,湖中的仙女会用它守护阿瓦隆灵界的入口。亚瑟一动不动地躺在一艘堆满了矢车菊的小船上,白发苍苍的梅林把那个木箱子放在了他的身旁,提着一盏灯坐上了船头。

基拉哈德不解地看着他:“您不需要在阿瓦隆孤独地等待,精灵们可以保障永恒之王的安全。”

梅林摇了摇头:“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使命,阿尔比恩不再需要我了。我有了那么多的时间,只是想多陪陪他。”

“他以前说过,我认识他的一生,而他却只是我人生的过客,这不公平。”金色的光芒划过,船儿在平静的风里驶向了阿瓦隆中央的迷雾,梅林静静地望着亚瑟的面庞,微微地笑了起来。

“不,亚瑟,你才不是什么过客。你是我永无止境的生命长河里,那捧唯一的光。”

一个属于龙与魔法的时代就此落幕。

如果说树用年轮来记录时间,那伟大巫师的年轮就是一座又一座的墓碑。他是站在时间之外的守墓人,他用永恒生命将历史写成传说。

时至今日,他仍旧在阿瓦隆等待。这一次不是为了等待命运的召唤,只是为了与永恒之王重逢的那日,能够再次微笑着喊出他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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