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梅 原作向AU】年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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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借用了真实历史中梅林比亚瑟年长的设定,结局玻璃刀子预警!预警!预警!(与电视剧版结局相同,在我心里也不能算是BE吧(胡乱解释,迅速顶锅盖逃走ing



年轮

Annual ring

 

 

第一次见到梅林的时候,亚瑟只有一个月大。

身体只比巴掌大上一些的小小婴孩被包裹在襁褓里,男人小心翼翼地将他怀抱进自己的臂弯,俊美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慈祥的笑容。尽管这个婴孩还那么的小,可是谁都能看出他长得十分美丽,不像是其他皱巴巴、五官挤作一堆的泥猴子,他怀里的这一个有着牛奶一样雪白的肌肤,脸颊上泛着枝头刚刚成熟的苹果般的嫩红,肉嘟嘟的小脸上铺着一层短短的淡金色的绒毛,刚刚长出的头发耀眼得像是日出时的那抹金光。他闭着眼睛,安详地躺在男人的怀里,美丽而纯洁,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天使。

“他长得很像伊格瑞恩,不是吗?”男人为了不打扰怀里婴儿的睡眠刻意轻声说道,而卡梅洛特的国王乌瑟·潘德拉贡站在他身边,紧皱着眉头却不愿再多看自己的亲生孩子一眼。婴儿的出生伴随着他母亲的死亡,而那张神似亡妻的柔软面庞无时无刻地在提醒乌瑟这个残酷的事实。他恨当初被子嗣迷了心窍的自己,也恨身边这个提出用魔法帮助他、却无法挽回他妻子生命的男人,可他唯独恨不起来的是面前的这个小小婴孩。他的身体里流淌着他和伊格瑞恩的血脉,他会将自己头上沉甸甸的王冠和卡美洛特这片国土交付于他,可乌瑟也深深地明白,他没有办法爱他的孩子。他看着他的时候,只能看见血床上的伊格瑞恩抱着新生儿时苍白的笑容。

他告诉男人把这个孩子带走:“由你将他抚养长大,梅林·艾莫瑞斯,我信任你,这一点不会改变。你的魔法是卡美洛特最珍贵的宝物,亚瑟也是,我知道你会尽你所能教导他的,因为你同我一样热爱着卡美洛特这片土地。给我一个承诺,亚瑟在你身边会好好的。”

男人闻言笑了起来:“我保证。你不必担心,乌瑟,不只因为我爱这个王国,我也爱亚瑟。这个孩子的血脉里也流动着我的魔法,我们之间注定有一种超越情感的连接。”

他很年轻,黑夜一般的头发衬托出他白皙如玉的肌肤,高耸的颧骨和他右颊的酒窝混合出一种高贵却又亲和的美感,而那双蓝灰色的、深邃似海的眼眸则盛满了超越年龄的、有如沧桑老者的通透与淡然。然而当他的眼眸望向怀中的婴孩时,他面庞上所有锐利的棱角和线条都软化成了一汪温泉,他的笑容是那样的单纯而充满着希冀,他手中散发着温度的新生命洗刷走了他灵魂里所有黑暗岁月刻下的苍老沟壑。

“你说对吗,亚瑟?”梅林轻柔地念道。而婴儿仿佛真的与他有心灵感应一般,小小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指节。那双一直紧闭着的眼睛睁开了,澄澈如玻璃珠子的淡蓝色直直地望向他,带着一丝好奇,还有与生俱来的亲近。婴儿无意识地笑了起来,而梅林看着那双眼睛,仿佛正在仰望着天空。

那一刻他就知道,他怀中的这个人就是他的宿命。

 

 

亚瑟两岁的时候,已经能够准确无误地从人群里分辨出梅林的脚步声,并且在男人推开房门的瞬间摆动着小小的胳膊用力地冲向他的怀抱。“梅——林——”亚瑟固执地一遍遍重复着这个名字,直到男人无奈地把他抱起来,安哄地拍拍他的背脊,小孩子才会得逞般地露出灿烂的笑容。

而面对着这样的脸庞,梅林毫无办法,毕竟你不能和一个两岁的孩子讲道理。

每个人都叫他艾莫瑞斯,可亚瑟不愿意。艾莫瑞斯,四个毫不相干的音节呆板地拼接在一起,像是用胶水强行黏在一起的、东拼西凑起来的布娃娃,毫无生命力,和那个亲切温柔又慈祥的男人毫不相称。他喜欢梅林这个名字,第一个音节发出的时候舌头微微地卷曲,仿佛小心翼翼地含着一块美味的甜滋滋的糖果,连着第二个音节舌尖化作一尾活蹦乱跳的小鱼,轻轻地一弹,就像是拉着他最喜爱的弹弓把小石子投出去那样活泼又畅快。他是那么地喜欢梅林这个名字,就像是喜欢糖果和弹弓一样,甚至更甚,每次念动这两个音节的时候,亚瑟都能感觉到自己血管里的液体在咕噜咕噜地沸腾。

梅林总是很忙。来自天南海北的旅人几乎是一刻都不停歇地扣响大门,风尘仆仆地揭开灰蒙蒙的肮脏斗篷,露出精美的锁子甲、绣着高贵图腾的袄子、又或是德鲁伊人的金色眼睛。亚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长途跋涉、不远万里地穿越风雪和泥沼,只为了见梅林一面,问他一个问题。老奶妈说这是因为梅林是世界上最强大的魔法师,整个王国的人都指望着他来解决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而亚瑟趴在窗子外面,看着埋头在书籍和羊皮纸里的男人,心里有点孤独又有点生气。他完全不理解满脸自豪和崇敬的老奶妈。为什么他们不能自己想办法呢?亚瑟这样想着,梅林每天都那么辛苦那么累,为什么没有人来心疼他呢?

老奶妈总是板着脸严肃地絮絮叨叨:“你是卡美洛特的王子,将来要继承你父亲的王国,艾莫瑞斯会是你最忠诚最得力的帮手,他的魔法能够让你的王国无坚不摧。”

而两岁的亚瑟根本不明白王子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单纯快乐地畅想着,等到他当上了国王,他就给梅林放一个长长的假期,将他从那些琐碎又烦人的事务里永远解救出来。

当亚瑟躺在自己的小床里,咕嘟咕嘟地吮吸着牛奶,瞪着大大的蓝眼睛和梅林分享他的“妙计”的时候,男人发出了愉快又欣慰的笑声。他的眼睛弯成了一弧月牙,烛光在他湖泊一样美而深邃的眼睛里点上了几抹碎光的倒影,那张温和的、却过分淡漠的面庞上跃动起鲜活的光芒,让亚瑟看得有些呆住了。在这样宁静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夜晚,男孩常常会惊讶于这张已经烂熟于心的脸庞上每一个生动又活泼的、细枝末节的变化。他微妙地察觉到这时的梅林和白日里的不太一样,可他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一样,所以他常常困扰地、一动不动地呆呆地望着梅林,用他的大眼睛和小脑袋认真地试图找出能让男人的眼角绽放可爱笑纹的机关究竟在哪里。

“谢谢你的好心肠,我的小王子,那我就翘首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咯。”梅林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微笑着说道,而亚瑟也因此欢欣鼓舞地笑了起来,短暂地忘却了那个让自己琢磨不透的问题。梅林拿过亚瑟手里空空的杯子,帮他掖好被角,如他每晚都会做的那样轻轻地吻了吻他的额头,温柔而慈爱地说道:“晚安,亚瑟。做个好梦。”

亚瑟爱极了梅林叫他的名字,而不是什么小王子、小金蛋——他固执地认为前者太严肃,而后者这个昵称就算是梅林想出来的也不能改变它听上去实在太蠢的事实。他喜欢梅林叫他亚瑟,简简单单的两个音节,从他的口里喊出来却带着比羽毛枕头还要柔软、比蜡烛淌下的油滴还要烫人的奇妙听感,而别人却都做不到。

这也许可以算是第二个让自己捉摸不透的问题,亚瑟这样苦恼地想着,下定决心要凭借自己的本事找出答案,而不是直接询问梅林——这就太没有挑战了,而且他不知为何说不出口——那时孩子还不知道害羞是什么意思。随后亚瑟心满意足地在梅林的注视下合上了疲倦地打起架来的上下眼皮,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亚瑟第一次理直气壮地说出“我要学习魔法”这句话的时候,他刚刚年满四岁半。

梅林把头从木屑堆里抬了起来,满脸讶异地问道:“为什么?”。

他正在给亚瑟做一把木头的小剑。梅林拿着小锉刀,顶着孩童期待的目光焦头烂额地比划着,忧愁地想着他向亚瑟夸下海口的时候可完全没有预想到木工不是看上去那样简单的活计。幸好亚瑟现在正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豪言壮语上,完全没有发现男人苦恼的脸色和极其生疏的手法。

“有了魔法,就可以在下雨天变出太阳,这样我就不用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了!还有,我可以在肚子饿了的时候变出无数的布丁和糖果,和你最喜欢吃的甘蓝土豆泥!我还可以和小鸟和小松鼠说话,我一个人实在太无聊啦……用魔法召唤几个小精灵来陪我玩,这个主意似乎也不错。”亚瑟掰着手指头奶声奶气地细细数道,肉乎乎的小脸一本正经地板着,眨巴着大大的蓝眼睛充满渴望地望着梅林。

男人放下了手里的锉刀,叹着气悄悄地把那柄雕花失败的木剑扔到桌脚下面的那堆废料里头,伸出手来把亚瑟抱到了自己的膝头,耐心地解释道:“你一定是听多了老奶妈讲的睡前故事才会这样想的,对不对?可是亚瑟,那些故事是说给小孩子听的童话,事实上巫师和童话传说里不一样,和你想象的也不一样,他们不是无所不能的,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想变什么就变什么,我们有自己的拘束和规则……”

“这个我明白!”小男孩大呼着打断了他,得意又激动地炫耀着自己聪明的小脑瓜,“比方说,巫师不会飞——当然有一些巫师会变形咒,可以让自己长出翅膀,还有一些被称为御龙者的巫师可以骑着巨龙飞翔,那才是最酷的!我真希望我也能坐在龙背上,在天空里自由自在地翱翔啊!不过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总之,巫师们有做不到的事情,这是因为——听好了,这可是我昨天晚上才想通的大秘密!”

亚瑟搂住了梅林的脖子,趴在他耳朵边上压低了嗓子一字一句地公布他至今为止没有和任何人分享过的秘密:“——这是因为飞是鸟儿才会做的事情,而巫师是人,和普通人一样的人,人和鸟不是一个种族的,所以巫师学不会飞翔。”

金发的小男孩仰着脸,紧紧抿起自己忍不住想要咧开的嘴角,分享秘密的紧张和快感在他的胸腔里四处碰撞,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噗通乱蹦,只能紧紧闭着嘴巴以防它从口中跳出来。梅林一定是被我的结论吓到了,亚瑟屏息观察着男人呆住了的脸庞,猜想着下一刻他应该会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用大手摸摸自己的小脑袋惊叹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真是一颗聪明的小金蛋,我得看好了,不能让他被大乌鸦偷走了!”

可是亚瑟预料中的表扬并没有来到。他从梅林的脸上读出了一种像是悲伤的情绪,男人平和而温柔的面庞一瞬间变得沧桑,苦涩的情绪从他深邃如海的眼底翻涌起来,如铺天盖地的洪水一般浓重、悠远又苍凉。这股情绪像茧一样紧紧地束缚着梅林,又像猛兽一样将他撕碎、吞没,直到蚕食干净。这让男孩一下子慌乱起来:我说错了什么吗?梅林为什么会这么难过?亚瑟这样想着,不安地抱紧了梅林,好像这样那些极度危险的魔爪就不敢伸过来触摸他的衣角。

下一刻,男孩就被梅林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他的耳朵紧紧贴着男人的胸腔,温柔的声音在他灼热的心口传来,听上去有种闷闷的不真实感:“你说的没错,亚瑟……巫师也是凡人,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我很高兴你能明白这一点,尽管还有太多的人不能。”

亚瑟忐忑不安地认真听着,可是梅林没有继续说下去。男人松开了他,亚瑟几乎是立刻抬起眼睛,担忧地把视线移到了梅林的脸上——他在微笑,尽管他的眼睛里装了那么多亚瑟无法感同身受的苦难和辛酸,可是他仍在微笑,如同在无休止的暴风雨里还笃信着太阳神的信徒一样充满希望、毫无畏惧地微笑。

亚瑟松了一口气。“所以,我可以和你学魔法吗?”他再一次问道,迅速地忘记了中间这一段将话题扯开的小插曲,而还没等梅林想好怎么回答,男孩已经从他的膝头爬了下去,大大的蓝眼睛瞪着空空如也的桌子疑惑地问道:“刚刚那把小木剑去哪里了?”

梅林望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抓起小弹弓玩得不亦乐乎的男孩,自言自语地嘟哝道:“有的时候我真是羡慕孩子的记忆力,忘记也是一种天赋……”

“我的小木剑还没好吗?”像是为了反驳他一样,亚瑟再次催促道。

“马上!”梅林应和着,无奈又认命地再次拿起了小锉刀和一段新木料。

 

 

然而亚瑟对于学习魔法的热情并没有像梅林想的那样很快消亡。尤其是当他一次又一次地偷偷见证着奇迹发生之后,他就更加不屈不挠地央求梅林教他魔法。

其实他看到的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最多是梅林一时犯懒,勾勾手指让书架最顶端的书籍飞到掌心里、打个响指让抹布自己擦擦地板这样的小小戏法罢了,可是在一个五岁的孩子眼里,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神奇又不可思议啊!魔法就像是蒙着面纱的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而他热切地想要找到那个世界的入口。他带着仰慕又好奇的目光执着地追逐着梅林,从城堡的这头追到那头,从日出追到日落:“我一定能学会的!你看,我已经学会了骑马,学会了认字,甚至还和老奶妈学会了缝袜子!我保证我会当个乖孩子,我会认真学的!梅林——求你了,教教我吧!”

亚瑟的死缠烂打在某种程度上让梅林很是困扰。他不知道怎样击碎孩童的幻想,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苦口婆心地解释:“亚瑟,魔法不是一件能被学会的东西,它是从你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的天赋,而很遗憾,你恰巧并没有那种天赋。”

如果亚瑟会那么轻易买账,他就不会被叫作“顽固的小金蛋”了。显然男孩并没有领会到梅林委婉的打击,他只是坚定地认为他只要表现得比好再好一些,梅林一定会答应,毕竟他从来没有真正拒绝过亚瑟的任何请求——板着面孔斥责因贪吃而坏牙的孩童并狠心没收了他所有的糖果也许能算上一次,但是在那之后没两天梅林就抗不住他的眼泪攻势心软地妥协了。虽然那些甜津津的蜂蜜奶糖已经全部被销毁了,但是梅林答应亚瑟一天可以吃一颗由他本人亲自烹制的、全新改良配方的、低糖又营养的胡萝卜或者紫甘蓝口味的糖果——尽管在那之后的一周之内亚瑟就迅速地戒掉了爱吃糖的癖好,这当然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鉴于以往的成功经验,这一次亚瑟对于达成目标同样饱含自信,笃信过不了多久魔法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而梅林对于他的这些小算盘一无所知,虽然他内心对调皮捣蛋的小男孩近日反常的懂事感到几分困惑,但一方面因为忙碌,一方面孩童心性本就喜新厌旧,梅林以为亚瑟已经厌倦了追逐魔法的奥秘。

那天的天气很好,亚瑟在自己的小书房里认认真真地花了半天时间练字、念书,并且给自己从没见过面却保持着书信往来的父亲拟好了回信。最后一个字母落下的时候,他终于放松下紧张到用力绷紧的五官,轻轻搁下羽毛笔,嘟起嘴巴在未干的羊皮纸上呼着气,摇晃着腿焦躁地等待墨迹凝固。外头的阳光射进玻璃窗里,放大了在半空里飘荡的细微灰尘,亚瑟眯起眼睛渴望地望了一眼窗外,他很想立刻跑出去,在鲜嫩的青草地上赤着脚奔跑,骑上自己的小马驹畅快地飞驰,累了就躺在溪水旁边咬一口被凉水浸泡得无比冰爽的瓜果,回来的路上摘上一束梅林最爱的矢车菊。

可他把目光移回到面前的信纸上,方才脑海里畅想的画面瞬间被梅林的面孔取代。他兴致勃勃地捧着第一次试着独立写完的、自觉十分优美的文字,忍受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飞奔去找梅林,得意洋洋地幻想着男人会用怎样惊喜的神情表扬自己,说不定一高兴就会同意教他魔法——想到这里,亚瑟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快乐的笑容。

他很快就找到了梅林。在这方面他一直很有天赋,就连老奶妈也不得不承认他与梅林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灵感应。男人背对着他站在长廊里,面前有几个骑士,亚瑟从他们身后的红色披风和胸甲上印刻的龙形图腾认出了他们是来自自己的王国卡美洛特。骑士们单膝跪在地上,带头的是莱昂——亚瑟认得他,一个看似严肃却脾气好得过分的青年,他偶尔顺路来探访的时候会和蔼地笑着允许小王子骑在他的脖子上,揪他本就稀少的棕色卷发。而此刻骑士正仰着头,用一种亚瑟无法理解的、像是在仰望神祗的虔诚表情看着梅林,恭敬地向上平举起双手。

亚瑟看见梅林把手里的魔杖递到了他手上。那是一柄非常古老的权杖,木身上甚至布满了岁月刻下的细小裂缝与蛀虫啃咬的斑驳印记。它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孤零零地躺在不见光的地下室里,亚瑟曾经在追逐一只蝴蝶的时候误打误撞地见过它,可即使它蒙着蛛网,顶端的宝石也覆满积尘,亚瑟还是感觉到了它蕴含着一股神秘的力量,让素来胆大顽劣的孩童也不敢轻易触碰。

而此刻,梅林握着那柄权杖,嘴里念动着亚瑟听不懂的古老语言,小小孩童的心灵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极其震撼的陌生情感,不由自主地捏紧拳头,屏住呼吸。脚下的土地在吱呀作响,风闻上去充盈着绿色的新鲜味道,神圣又高贵的金色光芒在梅林的手中绽放流转,那根仿佛一碰就会碎成粉末的脆弱权杖在一瞬间重生,顶端的黯淡宝石散发出明亮而持久的白光,远远地就能感觉到强大到令人恐惧的威压。

梅林淡淡地说:“带它回去,呈给乌瑟王。我的魔法蕴藏在这个强大的器皿里,它会为卡美洛特筑起一个坚不可摧的屏障,每一把沐浴过魔杖白光的宝剑都能够永久地杀死魂灵,卡美洛特不需要再对奥丁感到畏惧。”

一个国家的存亡在他眼里轻松而平常得像是翻覆手掌。

骑士们跪在地上激动地高喊着他的名讳,而梅林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之后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

那双宛如湖泊的蓝眼睛里铺满了耀眼如太阳的金灿灿的光芒。

这本该让人觉得温暖,可亚瑟却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窟。孩童攥紧了自己手里那张可笑的信纸,在男人发现他之前悄悄地跑开了。他竭尽全力地奔跑着,滚烫的泪水不知不觉地从他的眼眶里滑落出来。

梅林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当亚瑟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那个给他读睡前故事、为他牵着小马、在他生病的时候亲手给他熬米粥的人消失不见了,就像有一把冰冷的刀斩断了他们之间那样紧密的纽带,将梅林从他的世界里夺走。亚瑟震惊、茫然、愤怒、甚至委屈,然而毫无办法,梅林终究是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金色的太阳光里看不清面容的模糊人影,一个他终其一生都只能仰望的、高不可攀的神明。

从那个时候开始,亚瑟开始不再那么频繁而亲昵地呼唤梅林这个名字。男孩把那张曾经让自己骄傲地挺起胸脯的信纸卷起,压在了带锁的小箱子里,因为每当他看见它的时候,它似乎都在无时无刻地无声提醒着他相比起伟大巫师的神圣使命,自己有多么渺小而微不足道。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亚瑟再也没有提起过“学习魔法”这四个字。

 

 

梅林不是没有察觉到亚瑟对他的渐渐疏远。

他曾以为他将男孩成长过程中的每一个变化都牢牢地记在心上。从紧紧地牵着自己的手摇摇晃晃地走路,到跑起来能把腿脚不便的老奶妈远远地甩在身后,从第一次换牙时的惊慌大哭,到咧着缺了门牙的小嘴没心没肺地欢笑,他曾以为男孩的每一个变化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然而当他看着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像树木抽条一样长高的亚瑟,梅林竟然意外地从这个朝夕相处的男孩身上感到了一丝陌生。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孩童胖乎乎的小胳膊腿伸展开来已经像是小白杨一样笔直修长,幼稚的、带着婴儿肥的圆圆脸蛋也生出了坚硬的棱角。他也不再像条小尾巴一样一天到晚黏在自己的老师兼监护人身后,甚至在极其偶尔的情况下,亚瑟看着他的眼神里会露出躲避的姿态。

梅林知道孩子在长大的过程中终归是要推开长辈的,他只是没有想到亚瑟将他推开得这样早,早到他甚至还没有做好准备。当八岁的男孩用他别扭的肢体语言无声地拒绝自己的拥抱的时候,梅林内心无可避免地激起一阵空荡荡的失落,可是他继续注视亚瑟,看着他单薄却笔直的肩背,看着他走路时意气风发的样子,看着高高昂起的脖颈,看着他在自己的教导下逐渐出落成一个王子应有的模样,梅林心里的欣慰又压过了失落。亚瑟毕竟是一个男孩子,他想,男孩子的自尊免不了会带刺。

当然刺也会有例外的时候。

那天梅林正坐在藏书阁里查阅典籍,老奶妈突然火急火燎地敲开了门,连拉带拽地把他往院子外边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诸如“哎哟,这可怎么办呐”、“这个顽皮孩子”、“我这把老骨头可真是看不住他了”之类的琐碎句子。梅林安慰了她两句——尽管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久后老奶妈的脚步在一颗高而粗壮的无花果树下停住了。她忧虑地绞着手指,抬起脑袋往上空望去。

“梅林!”他听见亚瑟在叫他,带着令他惊讶的哭腔——亚瑟从六岁开始就认定自己已经是个坚强的男子汉,牢牢遵守着不能再随随便便掉眼泪的誓言。“我在这儿——这儿呀——”声音从高处传来,梅林连忙抬起头,在高高的树丫上看见了男孩的身影。他不知道亚瑟是怎么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的,而现在他显然是害怕地不敢下来,指头紧紧地抠着树干呜哇地大哭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梅林的名字,而老奶妈根本毫无办法,只能去搬梅林来当救兵。

梅林拍了拍老奶妈紧张地抽动着的肩膀,温和地笑着说:“别担心,我在这里,还能发生什么事呢?不过……亚瑟到底为什么要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

在他的印象里,男孩自小对于高处就没什么好感,更不会为了玩而爬树。而老奶妈叹了一口气,又气又急地说道:“还不是为了那只可怜的小鸟!小家伙被昨夜的风从巢里吹了下来,摔坏了翅膀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王子看到了之后急得不得了,没等我去借把梯子就一股脑爬上去了,这下可好,小雀儿是被送回妈妈的怀抱了,他却把自己吓住了!僵在那里半天不敢动。”

枝头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叫得正欢,梅林听完之后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细碎的阳光透过茂密枝叶洒在他的身上,让他清俊的面庞一下子有了温度。亚瑟是个善良的孩子,不过到底还是个孩子,在这种时候便慌了阵脚,显出对他的依赖来了,梅林这样想着,嘴角的弧度扬得更高了些。

他温柔地向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男孩鼓励道:“亚瑟,听到我说话了吗?别怕,冷静一点,听我说——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沿着树干慢慢地爬下来,就像你上去的时候那样简单。”

亚瑟试探性地往下看了一眼,立刻剧烈地摇了摇头,心脏难受地像是要跳出喉咙口,刚刚在梅林面前硬生生止住的眼泪又蠢蠢欲动着要夺眶而出。

“另一个,”地上的男人举起了双手,补充道,“跳下来,我会接住你的。”

亚瑟犹疑地估量了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从这个令人眩晕的高度看下去,梅林小得只剩下一个点,怎么能接得住他?亚瑟抽了抽鼻子,随即想起来男人无所不能的魔法,心里矛盾的天平在恐惧的作用下立刻往一边倒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喉咙口那些苦涩的液体都咽了下去,清了清嗓子不确定地问:“你保证?”

“我保证。”梅林淡淡地回答,而亚瑟早在这句承诺说出口之前就已经决定相信他。他颤颤巍巍地在树丫上站起身来,风在他的脚踝边打着转儿,这真的是个好主意吗?他惶恐地想着,而梅林只是静静地张开臂膀,在地上仰望着他。

梅林。他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退缩的胸膛里突然被灌满了力量,他的脚不再颤抖,眼睛直直地看着梅林,然后勇敢地往空气里踏了一步。

“老天啊!”他听见老奶妈爆发出一句接近咒骂的祈祷。下坠的速度比亚瑟想象的要快,他刚刚闭上眼睛,下一秒就已经带着满怀的风沉沉地落在了一个人的怀抱里。

猛烈的撞击声后,亚瑟的鼻尖传来了混合着鼠尾草和雪松的熟悉香味——这是梅林身上一直穿着的那种令人安心的味道。亚瑟依依不舍地松开手脚,慢慢地张开眼睛,不出所料地撞进了那一对湖泊般的深邃眼眸。

“我接住你了。”他微笑着回答,声音里有一丝忍痛的沙哑。

“老天哪!”老奶妈惊恐的叫喊把亚瑟拉回了现实,他吓得立刻从梅林身上爬了起来,才发现男人的手肘和小腿都被地上坚硬的石子磕出了血,赤红色的液体滴在草地上,看起来触目惊心。亚瑟一动都不敢动地愣了好久,才颤抖着手去摸梅林的后脑勺,男人立刻“咝”地倒抽了一口气。

脑后果然有一个大包。

“你是傻的吗?!”亚瑟气得眼泪流了一脸,咆哮着冲地上艰难地蠕动的梅林吼道,“为什么不用魔法?为什么要这样硬生生接住我!”

老奶妈的叫声比他更尖更响,她板起面孔教训他:“你不能这样和艾莫瑞斯说话!”而梅林却似乎毫不在意,不论是对亚瑟的态度还是对自己的一身伤。他慢慢地坐起身来,沉默了片刻,亚瑟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上前去把他搀扶起来,让他削瘦的身躯倚靠在自己单薄的臂膀上。

梅林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笑,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一样轻声说:“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疼痛是个好东西。它能让我清楚地感受到我还脚踏实地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梅林的手搭在他的肩头,他的声音从离他极近的地方传来,却又给他一种遥远到触摸不到的错觉。亚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担负着男人靠在他身上的重量,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了回去。梅林并不沉,相较于他修长的身躯来说甚至过分纤瘦,可亚瑟却觉得他像是被山压住一样透不过气来。

他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他身上这个灵魂承载着多少重量。

大呼小叫的老奶妈拖着行动不便的老寒腿跑进跑出地翻找止血药和纱布,梅林趴在床上,让亚瑟为他处理伤口。男孩瞪着大大的蓝眼睛,看着那满背的淤青和血痕,小心翼翼地用白色的纱布缠起,笨拙地在每一个伤口上柔柔地吹一口气。

他愧疚,他自责,可是对梅林的担忧压过了这两种情感,在他的心口盘桓。

他不是不能保护自己,而是不愿意,亚瑟这样想着,喉咙口突然泛出一阵难受的酸涩。

可他不能再哭了。

八岁的男孩仍旧无法完全理解永恒生命对伟大巫师来说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那天以后,梅林发现亚瑟对于医学的兴趣突然高涨起来,男孩从藏书阁里把每一本讲述药草、医理、疾病和治疗的书籍都一股脑地搬去了自己的小书房,牺牲去外头玩耍的时间一本正经地翻动那些比手掌还厚的古籍。梅林没有鼓励他,也没有阻止他,他只是任由亚瑟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像往常一样。

可他从来不知道亚瑟为什么会那么狂热地学习医术,他也从来没想到他一坚持就是五年。

 

 

在那次“意外”之后,亚瑟和梅林又重新亲昵起来,当然,这种亲昵和以前还是有些不太一样。男孩长大了,对他的老师兼监护人的感情变得复杂起来,过往的仰慕和憧憬尚且没有淡去,可他在仰望梅林的时候,已经不觉得是在仰望一个触摸不到的神明,恰恰相反的是,他觉得梅林是需要保护的。这种如春日化冻的泉水一般源源不断地涌上来的情绪迅速地充盈了亚瑟的心房,他没有办法堵住泉眼,他也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可是每当他无意中看到独自一人的梅林沉默地看向虚空时脸上的表情,他的心脏就像被紧紧捏住一样透不过气来。

这个无所不能的强大法师看上去是那样的脆弱,亚瑟想,梅林就像埋在地底上百年的古书,手指头轻轻一碰就会粉身碎骨。

十岁的男孩已经过了和长辈无私分享内心每一个秘密的年龄,于是亚瑟将日积月累的观察细细地堆积在心底,企图慢慢地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梅林。可他发现梅林就像是一本永远翻不到终章的书,那双湖泊一样深邃的蓝眼睛里藏着太多的秘密,而他却不断地被那些浮于水面之上的惊鸿一瞥震撼到说不出话来:梅林会因为一株盛开的不知名的野花微笑,在生死面前无悲无喜的面庞上绽放出一个对自然和生命无比虔诚而又无比珍惜的温柔笑容;他也会眨动金色的眼眸,无意识地将天上的白云幻化为巨龙的形状;他会因为厨娘的一道新菜式而啧啧称奇,甚至一不小心吃撑到晚上睡不着觉;他也会在那些月明星稀的无人夜晚里,和草叶上扇动着翅膀的精灵说着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他是那样矛盾的一个人,古老而又年轻,淡漠而又好奇,世故而又单纯,所有对立的特点似乎都能糅合在一具身体里,亚瑟有时候会担忧地怀疑那些在梅林身体里互相冲撞的情绪会不会把他的灵魂都撕成两半。

这样强烈的忧虑就像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让他的心反反复复地备受煎熬。尽管那双湖泊一样的蓝眼睛在望向他的时候会带来清凉的水流,滋滋流淌着冲刷走他内心的燥热,可那团火的火种还一直埋在他的心底,亚瑟不知道哪一天它就会烧起一片火光燎原。

梅林依旧会每晚在睡前来到他的床边。有一段时间亚瑟曾经用把被子蒙过头顶的方法沉默地拒绝对方的晚安吻,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需要梅林用这种哄小孩子入睡的方法对待他。可是没过几天,当梅林也沉默地领会了亚瑟的坚决态度,只是帮他掖好被角道一声晚安就离开的时候,亚瑟却又无可救药地开始后悔了。他怀念男人微凉的嘴唇触碰他额头之后留下的烫烫的感觉,和用修长的手指梳理自己乱糟糟的金发时依依不舍的流连。

他和自己赌了好几天的气,气自己的任性伤了梅林的心,又单方面地和梅林赌了好几天的气,气他也许因此不像以前那样爱自己了。在几个星期扭捏的心理斗争之后,终于有一天晚上在梅林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亚瑟出声喊住了他。

“梅林,你能等一会儿再走吗?”

他的心脏在梅林转身的瞬间快要跳到嗓子眼了。梅林望向男孩,惊讶于他语气里的期待和恳求。他看见亚瑟瞪着大大的蓝眼睛,紧紧地抿着嘴角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反应,觉得有点无奈也有点好笑。

梅林走了回来,在亚瑟床边重新坐下,微笑着问道:“怎么了?”

烛光在那双湖泊一样的蓝眼睛里跳动,仿佛水面倒映出的细碎月光。“我想听你讲个故事。”亚瑟听见自己这样说道。

“这可真是突然。”梅林挑高了眉毛,听上去更加惊讶了。亚瑟低下了头,舔了舔干燥的唇角,然而下一刻,他就被揽入了一个温暖又熟悉的怀抱。梅林脱下了绿色的斗篷,穿着单薄的睡衣坐到了他的身旁,修长的手臂将他的身体用被子圈起。亚瑟乖顺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头靠在梅林的肩上,男人轻柔又优雅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像是河水一样在小小的房间里静谧而缓慢地流淌着。

“今天就说一个关于龙的故事吧,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龙了。”

“很久以前,有一条古老的巨龙,他的身体有一座山那么高,张开的翅膀可以跨过埃尔多河。他最喜欢金银财宝,所以每年都去攻击国王的城堡,将财宝带回自己的山洞铺成一张金灿灿的大床。王国里所有的人都非常害怕龙,他嘴里喷出的火焰会烧光农民的房屋和稻田,而骑士的弓弩和宝剑无法穿透他坚硬的鳞片。国王也拿他毫无办法,为了国家的安全,他只能选择在那一片阴翳降临的时候主动打开国库,来换取暂时的和平。”

“可是巨龙不仅仅喜欢金银财宝,他还喜欢吃人,尤其是刚刚出生的婴儿。他对国王说,明年我来的时候,不仅要拿走你所有的财富,你还要为我献上十个婴儿,否则我就会让火焰吞没你的国家。这一次国王不愿意再次屈服,不仅是因为他不能牺牲无辜的生命,更是因为王后肚子里怀着他未出生的孩子,他不能让巨龙夺走他的骨肉。眼看着约定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逼近,王后也快要临盆,国王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深山深处的御龙族人,传说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驯服巨龙的血统。”

“国王骑着马走了三天三夜来到了山脚下,又在荆棘丛里步行了三天三夜。他的衣服和鞋子都被划破了,流了很多血,可他仍旧没有放弃。在第七天日出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御龙族最后一个年轻的传人,可是他拒绝了国王的请求。他说:‘陛下,您是否还记得当年为了根绝后患,防止御龙者和巨龙联手攻陷您的王国,下令将我的族人全部屠杀?您是我的仇人,我是不可能帮助您的。’”

“国王在年轻人面前跪了下来,诚恳地祈求:‘那都是我的过错!如果能够平息你的怨气,那就取走我的性命吧!可是我的孩子、我的国民都是无辜的,请你大发慈悲帮帮他们吧!’”

“御龙者没有杀死国王。他说:‘陛下,我曾面对着我族人的尸体发过毒誓,一定会为他们报仇,可是您的诚恳打动了我,我会放您一条生路。但您也不能命令我帮助您,您要知道,龙才是我的族人,而您不是,我不可能为了我的仇人而伤害我的同胞。’”

“御龙者没有继续聆听国王的悔过,国王只能独自回到城堡。他的王后已经为他诞下了一个可爱的王子,国王抱着他刚出生的孩子,望着天边越来越大的一片阴翳,命令骑士们护送着王后、王子和民众离开这里。巨龙降落了下来,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城堡,他勃然大怒。‘你欺骗了我!我要让你付出代价!’巨龙狂怒地吼叫道,口中喷出的火焰将整个王国烧成了一片焦土,而国王独自一人站在城门之上,向着巨龙慷慨而壮烈地拔出了他的宝剑。”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御龙者的声音。年轻人说着古老的语言,巨龙在他面前卑躬屈膝,无法继续为非作歹。死里逃生的国王惊讶又激动地问道:‘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而年轻人只是这样回答:‘陛下,我不愿见到众生因为我的同胞而生灵涂炭,这是身为御龙族最后传人的我的责任。’”

“国王询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不论是金银财宝还是土地城池,他都愿意赠予,而年轻人只是摇摇头,说:‘陛下,我唯一的请求就是请您不要将巨龙杀死,他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族。请您记住我族都是善良的人,然后将我忘记吧。不要向世人提起我的名字,我不要荣华富贵,只希望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

“国王答应了御龙者的请求。他用粗重的锁链绑住巨龙的翅膀和四肢,将他秘密地囚禁在城堡底下。重返家园的国民们都以为是他们的国王杀死了巨龙,他们欢呼庆祝,为英雄谱写史诗和歌谣,将国王的名讳尊称为‘巨龙’,然而没有人知道那个御龙者的存在,没有人知道他为了拯救世界而牺牲了自己最后的亲族。”

“在国王剩下的人生里,他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年轻人。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御龙族是否还在延续。”

梅林的声音在这个故事的尾声变得越来越低,直到最后一个单词在风中消散痕迹,戛然而止。片刻令人不安的沉默之后,亚瑟抬起了头,他看见梅林似乎是沉醉在故事里面一样无法自拔,脸上露出了夹杂着忧伤和怀念的表情。

梅林低头看向亚瑟,恍惚之间从那个故事里醒转。他带着歉意拍了拍他的背脊:“我的失误,这个故事似乎不太适合睡前读。”

他习惯性地低下头吻了吻男孩的额头,当他完成这个动作之后,他才想起亚瑟已经不再喜欢他这么做了。这个故事果然不适合睡前读,梅林略带尴尬地笑了笑,正想用两句俏皮话将自己的迷糊掩盖过去,而亚瑟却用手臂勾住了他的脖颈,主动将脸凑了上来。

男孩将一个轻轻的吻印在梅林的额头上。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天空一样澄澈透明的蓝色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他的眼神让梅林觉得眼眶有些发烫。他不知道亚瑟是从这个故事里听出了什么,还是无意识地和自己撒娇,但是在那一刻,梅林的心里突然萌发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觉得他可以依靠亚瑟。

男孩的表情坚毅而又沉稳。他用金色的小脑袋蹭了蹭他的肩窝,轻声却肯定地说:“故事里的那个王国是卡美洛特,对吗?”

梅林点了点头。他以为亚瑟会接着问他故事里的国王是不是历史上的第一个潘德拉贡,那个年轻的御龙者又是不是梅林自己,可是亚瑟没有。男孩只是安静地躺在床上,用湿润的蓝眼睛炽热又悲伤地望着他,浓烈到让梅林几乎无法承受。他为男孩熄灭了烛火,轻声说道:“你用不着为我难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也不知这句话是在安慰亚瑟还是在安慰自己。

而那个时候亚瑟就已经明白,那些久远到褪色的记忆是梅林永远都忘不掉的深入骨髓的一部分。在那条没有尽头的生命长河里,梅林是故事里的人,是书写故事的人,也是讲述故事的人。他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而亚瑟能够触及的不过是沧海一粟,他没有办法跨越这条长河去拥抱那个独身一人的年轻御龙者,他的理解和安慰也只能是迟到了数百年的徒劳。

男孩闭上眼睛,生平第一次在命运的巨掌之下感到了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日子不徐不疾地悠悠流淌着,大多数时候,亚瑟和梅林都是相安无事,偶尔的争吵或是斗嘴也不是什么大事,并且总是以亚瑟单方面的冷战开始,以亚瑟单方面的求和结束。而这个过程最久的一次也仅仅持续了三天,因为男孩根本没有办法把梅林当作空气,他不理睬梅林的每一分钟对他来说都是折磨。

在这样似乎一成不变的静谧时光里,亚瑟长到了十三岁。男孩的外表已经透出一种青涩的俊美,他的金发依旧如阳光一般明亮,天蓝色的大眼睛依旧如孩童一般单纯通透,在少年日益宽厚的背膀和结实的线条底下,梅林却知道他的心仍旧稚气未脱。

因为这一年里梅林迎来了男孩来势汹汹的叛逆期。

最开始的时候,亚瑟只是对身边的一切都感到厌倦。他们的居所是森林深处的一座不大的城堡,而亚瑟已经可以闭着眼睛自如地从地下的藏书阁走到最高层的露台。台阶加起来一共有九十六级,从外面绕着城堡走一圈是八百七十三步,每一块玻璃的颜色、甚至是瓷砖的裂缝他都能如数家珍。过度的熟悉让亚瑟对周遭失去了新鲜感,他将卡美洛特的地图挂在床头,看着代表自己的那一个小小黑点和外面广阔的陌生世界,内心充满了好奇和向往。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片森林,他越来越想知道外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可是就这一桩事情,梅林死活都不同意。“外面很危险。”梅林严肃地告诉他,不管亚瑟是怎么撒泼、耍赖、祈求,他的回答永远都是一样的:“十六岁以前你都不能离开这里,这个森林有我布下的魔法,你是走不出去的。”

而不管梅林怎么好言相劝或是勒令禁止,亚瑟执拗的决心都没有动摇。他开始没来由地发脾气,不吃饭、摔东西、或者和梅林恶声恶气地呛嘴。对自由的向往让他和梅林的关系降到了冰点,他开始为一些小事和梅林翻脸,尽管事后他常常一个人抱着脑袋懊悔不已,可是一想到自己身上莫名其妙的禁锢,怒火就把他的理智烧得一干二净。

那一天他和梅林又大吵了一架。“为什么要把我困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这不公平!”金发的男孩愤恨地喊叫道,“我又不是什么长发公主,要被关押在与世隔绝的高塔里!”

而最可气的就是梅林对他的质问一点都不当真。“你当然不是公主,亚瑟,你是王子。”男人看着气鼓鼓的亚瑟,眼睛都笑成了两弯月牙,“不过话说回来,在你小的时候我还给你留过长发扎过小辫子呢,活脱脱就是个金头发的小公主。”

梅林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亚瑟都快要气出眼泪来了,他从饭桌旁边“咣”地一声推倒了椅子站起身来,用手揉着眼睛摔开门就跑了出去。梅林一点都不在意他,亚瑟这样想着,先是伤心极了,之后愈加生气,脑子里冒出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梅林又不是他的家人,凭什么这样严格地管束他?如果他能在卡美洛特长大就好了,他可以自由地出入偌大的王国,骑士们可以成为他的朋友,而他的父亲一定会对他有求必应。

他不停地向外奔跑,小小的城堡很快被他甩在了身后。太阳在他身后渐渐落了下去,他跑过一片笔直的白桦林,穿过郁郁葱葱的修长枝叶,白色的树林在视野里逐渐淡去,随后而来的是一片广阔的紫杉树林。高大的茂密树丛横隔在他面前,树叶婆娑地响动着,阻拦他继续前行的步伐,可亚瑟没有停下,他一直跑,一直跑到了紫衫林的尽头。一潭静谧的湖水出现在他面前,幽深的蓝色宛若梅林的双眸。亚瑟挽起裤脚走了下来,趟过冰凉的水流。湖水渐渐漫过他的腰际,淹没他的脖颈,他划动着手脚奋力游着,等他浑身湿漉漉地爬上对岸的时候,橙红色的霞光已经消失,天色彻底地黑了下来。

他觉得精疲力竭,又冷又累。这是他曾经走到的距离森林中心的城堡最远的地方了,他完全不知道漆黑一片的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亚瑟内心有一点退缩,他想要回去,可他如果现在回去了,不就等于主动向梅林认输了吗?金发的男孩皱起了眉头,他的自尊和骄傲不容许他回头,于是他怀揣着内心怦怦乱跳的好奇、兴奋和恐惧,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面前黑暗的丛林。

昏暗的天色中,他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跨过了密密麻麻刻在地上的古老咒语。

乌云遮住了朦胧的月光,亚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杂乱木丛里举步维艰。奇形怪状的柳树扭曲着枝干,凸出的树根将他一次又一次地绊倒,无风自动的长长枝叶互相纠缠着发出悉悉索索的细碎声响,和暗中的虫鸟鸣叫此起彼伏。毛茸茸的叶片偶尔扫在他的脸上或是触摸他的肩头,让他整颗心都疑神疑鬼地悬了起来。他在黑暗里手脚并用地摸索着,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又走了多远。天上开始下起了雨,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在他的脸上,亚瑟狼狈不堪地用两条麻木的双腿奔跑着,寻找出口的信念在暴风雨里已经如泡沫般无声无息地破灭。他仓皇地找到一个小小的山洞,紧张地视察了一下周围有没有野兽出没的痕迹,随后立刻爬了进去,带着满身的污泥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冰凉的石壁边上。

雨丝像一根长长的线,从天上连绵不断地垂到地上。亚瑟用手接了一捧雨水,冲洗自己脏兮兮的疲倦脸蛋,然后是手臂,他在自己的手肘上摸到了好几处伤痕。他脱下了靴子,把自己又酸又痛的脚伸进了雨中,伸展开磨出泡的脚趾头,放松地舒了一口气。一只被雨点打得摇摇晃晃的蝴蝶在他面前跌跌撞撞地飞着,亚瑟用一只手接住了那只摇摇欲坠的凤尾蝶,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为它挡住雨水,将它轻柔地放在山洞里。

“它很喜欢你。”梅林笑盈盈的温柔声音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亚瑟在记忆里看见小小的金发孩子紧张地半张着嘴巴,瞪大了眼睛看着停歇在自己手上的小小蝴蝶,忍住被毛茸茸的触角挠得很痒的手心一动不动。

“蝴蝶是很胆小的动物,她们一般不会主动亲近人类。”

“那她为什么会停在我手上呢?”

“因为我的亚瑟实在是太善良了,连蝴蝶都知道你不会伤害她。”

“啊!她飞走了!”

“没有关系,你们已经认识了,不是吗?说不定她以后还会来看望她的好朋友的。”

“这是真的吗,梅林?她还会再来吗?”

“会的。我保证。”

亚瑟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把沉重的头颅埋了进去。他想起了城堡边上那棵歪脖子树,他和梅林在那颗树下荡过秋千;他想起了那片种满了白桦和紫衫的树林,他和梅林在那里玩过捉迷藏;他想起了那汪幽静的湖泊,他在里面学会了游泳,而岸上的梅林关注地看着他,目光没有移开过半刻。

亚瑟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心里泛起针扎般的细密疼痛。他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都坏到家了——他爱梅林,他怎么能这样恶意揣测他、惹他生气、害他担忧!梅林是他的监护人,是他的老师,是教会他一切的人,是世界上最爱他的人,而他怎么会这么没出息,因为自己的任性而狠狠地伤了他的心!

男孩自责又懊悔地发出了几声低嚎,耳边响起了扑棱棱的声响。他抬起头,看见那只巨大的凤尾蝶安静地栖息在他的肩头,它绕着他转了几个圈,依依不舍地扇动着翅膀离开了。

雨渐渐地停住了。亚瑟把脚重新塞回了靴子里,向着来时的路焦急而匆忙地往回奔跑。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跑得这么快过,好像脚下生出了翅膀一样,就算在湿滑的淤泥里摔了好几次跤也不能阻止他立刻爬起来再次摆动双腿。古老的小小城堡在他的视野里渐渐放大,亚瑟喘着粗气,用力地推开了那扇木色的篱门。

我回来了——他想这样大喊,然而第一个音节就卡在了他的喉咙里,堵住了他想要说出口的句子。梅林披着绿袍子,背对着他站着,他的面前跪着几个黑衣蒙面的侍者,那是古教指派给艾莫瑞斯的仆从,他们平常就像影子一样守在暗处,轻易不会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除非是危险降临的时候。

潮湿的风里传来了浓烈的血腥气味,梅林摆动了一下手指,乌云在天上散了开来,明亮的月色灌进庭院,照亮了泼洒在木色的栏杆和砖瓦上的赤黑血色。亚瑟刚刚还充满力量的双腿此刻却突然像灌了铅一样,一动都不能动弹。庭院里横躺着好几具尸体,亚瑟看不出他们的装束代表着哪个王国,他想再走近一点,然而迈开步子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脚步声有多沉重。

“谁在那里!”梅林迅速地回过头来厉声问道。亚瑟愣愣地看着他,那张温和淡漠的脸上此刻覆满了杀气,熔金一般璀璨的眼睛望向他,无情到令他害怕。当他看清亚瑟的时候,那股凛冽如刀刃的气势一瞬间就被卸去了,梅林俊美的脸庞在月光下看上去忧伤而哀愁。他没有笑,只是用湖泊般的蓝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亚瑟,欣慰地轻声说:“你没事就好。”

亚瑟发现梅林身上那件绿袍的边缘上沾了血,他担忧而惊恐地想梅林是不是受伤了,快速地朝他走了两步,而梅林却伸出手来阻止他。“把那些尸体搬走,不要吓到王子。”他沉声对身后的暗卫下令,可他的眼角瞥向身后的时候,悲怆从他紧皱的眉峰里挤了出来,让亚瑟的心不安地颤抖起来。

“发生了什么?是谁……死了?”

梅林伸出手揽过他紧绷的背脊,垂着眼睛不忍地望着他:“今晚有刺客来袭,守门的老奶妈想要鸣钟提醒我……不幸遇害了。”

一字一句像霹雳一样砸进他的脑袋,亚瑟好像听不懂梅林在说什么一样,执着地向他的身后走去,梅林没有再拦他,只是沉默地站在他的身后。亚瑟看见老奶妈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胸口有一大滩红棕色的血渍,她紧紧地闭着眼睛,亚瑟伸出手去摸了摸她苍白的脸,只摸到了一片死一般的冰凉。

这就是死亡。一个冰冷的躯壳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而里面的灵魂已经消失不见了。亚瑟恍惚地想着。可他还是不明白,今天早上还板着脸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的人怎么突然就成了这样。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把治疗老寒腿的药草熬好,还没来得及用最拿手的服软撒娇把她逗笑,她就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亚瑟紧紧地抓住了梅林的衣角,苦涩地喃喃道:“你一定有办法的,梅林……你一定有办法的不是吗?你可以让她活过来的!”

“抱歉。”伟大巫师摇了摇头,冷静到近乎残酷地回答他,“生命守恒,死去的人不能再次醒来,即使我有最强大的魔法……也不能。”

 

 

亚瑟和梅林一起把老奶妈埋葬在了老树根下面。他们亲手挖土、掘墓、树碑,梅林以为男孩会哭泣,或者寻求他的拥抱,可是亚瑟没有。在这个过程里,他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

只是当他给坟丘撒上最后一抔土的时候,亚瑟再也忍不住肩头剧烈的颤抖。“都怪我。”金发的男孩弯下挺拔的背脊,将头靠在冰凉的石碑上,“如果不是我自说自话地跑出去破坏了结界,刺客永远也进不来,老奶妈也不会死掉……这么晚了她还守着门,就是因为担心我什么时候能回来……”

梅林抚摸着如困兽一般双眼猩红的男孩,柔声说:“这不是你的错,亚瑟。是我没有及时发现敌人入侵,是我来迟了一步……老奶妈是个尽忠职守的仆人,她本该有一个安详的晚年,在睡梦中去往另一个国度,可是她选择用她的生命捍卫我们的,我们能做的只有尊敬她、铭记她。”

“那些刺客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想要杀你?”

“他们想杀的不是我,是你。”

亚瑟惊愕地抬起头,从梅林的脸上看出了胆战心惊的后怕,他手足无措地靠近了梅林怀里,茫然地问:“我和他们素不相识,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恨我?”

“仇恨的原因有很多,战争、误解、恐惧、或者仅仅是血脉相传的习惯。这一批刺客是奥丁王派来的,他曾败在卡美洛特手下,乌瑟王在战争中杀死了他唯一的儿子,所以他想要为他的儿子复仇,让乌瑟也尝尝失去骨肉的痛苦。”

“那为什么会有战争?如果没有战争就没有死亡,也就没有仇恨,不是吗?”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有的时候你想要保护别人,医术是不够的,亚瑟。死亡来得太快,你根本来不及拯救所有人。敌人想要侵犯你的城池,奴役你的人民,这个时候你必须拿起剑,用剑去守卫你的王国。死亡是战争的代价,可是战争也是成为一个国王必须付出的代价。”

梅林看着亚瑟。那一双年轻又苍老的眼眸专注地注视着他,虔诚到令他困惑,深情到令他想要流泪。梅林缓缓地开口,为了说出这句话像是已经等待了千百年一样郑重:“有些人生来只为犁地,有些人命定成为医者,而你,亚瑟,你注定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国王。你是预言中统一阿尔比恩的永恒之王,如果有人能给这个世界带来和平,那一定是你,只有你。”

“那你呢?”亚瑟下意识地追问道,而梅林只是微笑着看着他,坚定而又深情地回答:“你是我的宿命。我生来是为了辅佐你的,亚瑟,我以此为荣,并且矢志不渝。”

那晚他们在老树根旁边坐了很久。梅林给亚瑟讲了很多老奶妈从前的故事,亚瑟自幼认识的只是一个腿脚不便的唠叨老妇,而梅林记住的却远不止这些。他谈起她风华正茂时的故事,爱说话也爱笑的少女在他口中是一个那样鲜活的、永不衰老的生命。往事如书卷上的白纸黑字一样历历在目,梅林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树根断面上一圈又一圈的纹路,低声说道:“如果树用年轮来记录时间,那我的年轮或许就是一座又一座的墓碑。”

“我送别的生命太多,我总是害怕有一天我会忘记他们……如果连我也忘记了他们,那还有谁能证明他们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真实地活过?”

亚瑟望着梅林一成不变的年轻脸庞。他的头发依旧浓密漆黑,他的肌肤依旧光滑细腻,岁月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印记,而亚瑟却觉得这宽容也是一种诅咒。

亚瑟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天空的边缘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昏昏沉沉地阖上眼眸,脑海里浮现出梅林在关上房门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答应我,不要再这样一声不吭地往外跑,好吗?别生气了,亚瑟,再忍耐几年你就能离开这里了。”

他无法想象梅林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他只知道当梅林说到“离开”这个单词的时候,他的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哀伤,让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琢磨着这股情绪究竟从何而来,而直到梅林把门关上,亚瑟才想起他还欠梅林一个道歉。

不到四个小时的短暂浅眠之后亚瑟就起床了,在第一缕曙光照耀在土地上的时候,男孩已经在手上缠好了绷带,拿起那柄被他束之高阁的宝剑,走到了万籁俱寂的庭院里。这柄剑是卡美洛特的骑士在乌瑟王的指派下送给王子的礼物,亚瑟知道父亲一直希望他能成为和自己一样的战士,可是那沉重的剑身和枯燥的练习却让他望而却步。然而此时此刻,男孩咬紧牙关挥动着自己瘦弱的手臂,咸涩的汗水模糊了他的眼睛,酸痛的肌肉却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他练习了三个小时,中间没有一刻停歇。

不要为了战争而拿起剑,为了阻止战争而拿起剑。他用他的疼痛将这句话铭刻在自己的心上。十三岁的男孩也许还不知道什么是信念,但他已经懂得了生命的残酷和无常。他懵懂的心在那一天似乎瞬间成熟了起来。自那之后的每一天,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酷暑寒冬,他都坚持在天亮之前起床练剑,没有一天中断过。

而那些被翻坏了边角的医书,不知什么时候悄声无息地被送回了地下的藏书阁,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书柜的原位上,像是从来没有被挪动过一样。

 

 

亚瑟十六岁的时候,卡美洛特的骑士们穿着鲜红的衣袍,骑着高大的骏马来迎接他们的王子回国。

男孩已经长成了少年人的模样。他的手臂和双腿拥有了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单薄的肩背也变得宽厚起来,就连手心也褪去了稚嫩,布满了练习剑术留下的薄茧。他的面容英俊端正,拥有一头太阳般耀眼的金发,光洁饱满的额头之下是一双蓝宝石一般的碧眼,只需要一眼,人们就能轻易沉醉在他的容颜里。

王子不仅拥有惊世的容颜。他的剑术精湛,十六岁就已经能和卡美洛特的莱昂骑士打成平手。他还精通医术和药理,生病的仆从总会收到王子亲手熬制好的药水,不出三天就会痊愈。他待人亲切,没有一点王子的架子,他聪慧却不刻薄,强壮却不鲁莽,所有认识亚瑟的人都说他将来会是一个出色的国王。

“虽然你还没有学过治国统军,但是潘德拉贡家族历史上的每一个明君、每一场胜仗你都已经熟记于心,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是你的老师,你是多么有天赋的学生我最清楚。再说了,卡美洛特有那么多优秀的学士,你一定会在那里得到更好的教导。”

梅林倚在墙上支着下巴,语气轻快地对神色凝重的亚瑟说道。金发的少年正在收拾行囊,他的老师兼监护人把他手里一打缝着补丁的粗糙布衣拿了过去,摇着头轻笑道:“这些就别带着了,卡美洛特的王子殿下可不能穿得像个仆人一样——皇宫里有的是你这辈子都穿不完的华美衣裳。每天都会有年轻漂亮的女仆服侍你更衣洗澡,勤劳老实的男仆擦拭你的宝剑和盔甲,你会站在乌瑟王身后出席王公大臣的朝会,晚上一家人其乐融融地享用宫廷晚餐……到时候你就知道当王子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啦。”

梅林看上去很高兴。亚瑟垂下了头,金色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把手里空空如也的行囊丢到一边,闷闷不乐地说:“可是你不会和我一起回去。”

“我不会。”梅林点了点头,朝他走了几步。熟悉又温和的青年声音在他面前轻轻响起,一如往常般平静,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我以为你早就已经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好准备了。”

亚瑟无法反驳。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也知道梅林只会抚养他到十六岁,之后他将回到卡美洛特的父王身边,作为一个继承人担起王冠赋予他的责任和使命。他曾期望这一天快一点来到,可当他真的要离开的时候,他却又希望明天永远不要来临。

男孩站在那里,用沉默倔强地掩饰自己内心的不舍。梅林微笑着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拥抱他:“你已经长大了,我相信没有我的照料和保护你也能过得很好。我保证你会喜欢上卡美洛特的新生活的。”

亚瑟犹豫了片刻,慢慢地伸出手来攥住了男人后背的衣袍,把头深深埋在他的胸口,呼吸着清新的鼠尾草和雪松的气味。他低声说:“你会来看我吗?”

“当然。”梅林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温柔地说,“你每年过生日的时候我都会来看你的,我保证。”

他从梅林的怀里抬起头,露出一个成熟又懂事的笑容,可是他的心里却像是个空荡荡的山谷,裂开了一道又一道的细碎伤痕。

这还不够,亚瑟想。对于曾经朝夕相处的人来说,一年一次怎么会够呢。

梅林从怀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在亚瑟面前摊开了自己的手心:“我想了很久今年的生日该送你什么礼物……想来想去你似乎也不缺什么,平常的东西卡美洛特也都有,而且毫不夸张地说肯定都比我能送出手的要好得多,所以我决定用魔法给你创造一个独一无二的纪念品。”

亚瑟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梅林手里那一个小玩意儿。它是一个比指甲盖稍微大上一圈的圆形金属片,黄褐色的铜镜外面镶嵌着一圈散发着微光的萤石,串在一条长长的链子上。梅林亲手把它戴在了亚瑟的脖子上:“这个叫做窥镜。它不是一件普通的饰品,我将自己的魔法注入其中,一旦你身边有危险来袭,它就会发出警示的光芒,提醒你小心暗处的敌人。我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但是亚瑟,我希望你能一直平安。”

亚瑟低头看了一会儿坠在自己胸前的精巧铜饰,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进衣领,轻柔的凉意紧贴着他胸膛的肌肤,平息了他火热躁动着的不安心跳。仆从敲了敲门,通知他们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梅林应了一声,把卡美洛特的鲜红披风系在了亚瑟的身后。

“走吧,我的王子殿下。”梅林捋平了他肩头的皱褶,然后悄无声息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安静地退到了亚瑟身后半步的位置,执意让他走在前面,“让我们好好度过你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吧。”

他们和远道而来的骑士们围坐在木桌前,厨娘端上了亚瑟最爱吃的香草烤鸡,梅林甚至还破格允许他分享了一点骑士们杯中的啤酒。“王子殿下明天就是个成年人啦。”莱昂看着亚瑟,欣慰又感慨地说,“时间过得真是快啊,一眨眼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都还记得十多年前当初护送还是婴儿的您来到这里的场景呢,艾莫瑞斯大人您说呢?”

梅林往亚瑟的餐盘里塞了一勺蔬菜,扬起嘴角半开玩笑地说:“怎么可能忘得掉呢?你们的王子小时候就是个调皮捣蛋的小恶魔,乌瑟真该庆幸他不用承受这样甜蜜的折磨。”

亚瑟嚼着蔬菜怀疑地瞪了一眼梅林,男人的脸庞上随即展开了一个无辜又张扬的大笑:“我是开玩笑的!亚瑟一直都是个乖孩子,能遇见他是我的幸运。”

忠厚的骑士诚恳地向他致谢:“这些年来王子殿下承蒙大人的照顾,国王陛下对此深表感激。卡美洛特的大门永远为您敞开,请您务必多多前来,王子殿下一定会想念你的。”

温和的烛光照在梅林的脸上,那双深邃如湖泊的蓝眼睛倒映出亚瑟隐忍的模样,他轻声说:“我会的。我们已经有过约定了。”

那天晚上亚瑟在梅林的房门外呆呆地站了很久。他的手几次抬起,却最终没有推门进去。他觉得他还有什么很重要的话没有和梅林说,他试图开口,可是喉咙却干涩地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复杂的情绪在他脑子里像线团一样纠缠不清,他揪着胸口那片凉凉的金属,才发现自己没有东西可以送给梅林。

亚瑟屈起膝盖在门外坐了很久。等到天边露出第一道霞光的时候,一夜没睡的梅林站在床边,看着金发的少年身着鲜红的披风,骑着白色的骏马,向着远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推开房门,看见一束蓝色的矢车菊安静地躺在地上,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新鲜露水。他微微地笑着将那束花拾起,走向亚瑟的房间,把它插在阳台上的空花瓶里,眼底的金色无声流动,鲜花永远停驻在了盛放的瞬间。他打量了一下少年的房间,亚瑟似乎真的听取了他的建议,什么都没有带走,一切都和平日一模一样。

梅林将房门上了锁。他告诉城堡的仆从以后不用打扫这个房间,因为房间的主人不会再回来了。

 

 

回到卡美洛特的头两年,亚瑟过得并不轻松。

他努力地适应新生活赠予他的皇室头衔,每天和无数张陌生的面孔打交道,记住每一个贵族的封号和每一个大臣的职务。大半个白天的时间他都站在政事厅里父亲的王座旁边,剩下不多的闲暇时光全数用来奔波于学士的课堂和骑士的训练场之间。

他无可救药地开始怀念从前和梅林两个人的安静生活。

亚瑟的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严肃的人,即使是在自己唯一的儿子面前也常年保持着冷酷的面庞。他们不太亲近,亚瑟起初是以为他们相处的时间还太短,可渐渐地他才从仆人们的闲言碎语里知晓自己的金发碧眼和母亲如出一辙,而伊格瑞恩的去世对乌瑟是一个多么沉痛的打击。他对父亲的感情与其说是亲情,不如说是对国王的敬畏和尊敬。乌瑟对亚瑟的教导很严厉,甚至连骑士们都觉得国王太过无情。只是偶尔他们父子俩在晚上坐在一起吃饭,或者夏末秋初的凉爽时节里一同去森林里狩猎的时候,面容古板的国王才会在不经意间向自己的儿子露出欣慰又骄傲的微笑。

他的父亲有一个养女莫甘娜,是他逝去的战友的遗骨。莫甘娜比亚瑟大五岁,是一个十分美丽又高贵的少女,她有一张姣好的面庞,漆黑卷曲的长发衬托出她高挑的身材和白皙的肌肤,明亮的绿色眼眸却酷似乌瑟。莫甘娜就像是一朵带刺的玫瑰花,她的性格和她的容貌一样张扬,过分强烈的反叛精神让乌瑟伤透了脑筋。她和亚瑟的关系不算太好,他刚刚回到卡美洛特的时候,两个人还称得上是相安无事,但莫甘娜的怪脾气和几次三番的恶作剧断送了他们友谊的未来。

“她说话可能是有点恶毒,但是相信我,她不是故意的。”莫甘娜的贴身女仆格温薇尔是个热心肠的善良姑娘,在两个人莫名其妙的争吵过后,她常常在事后诚恳地向亚瑟解释莫甘娜的无礼举动,试图用沟通修补他们摇摇欲坠的关系,“可怜的莫甘娜小姐一直饱受着噩梦的困扰,几乎没有一个晚上能睡上一个好觉,请王子殿下您不要把她的气话放在心上。”

格温是个来自乡村的年轻姑娘,有着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和爽朗的性格。她是亚瑟在皇宫里为数不多的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因为大多数的仆人只是把他当成高高在上的王子殿下,而在年长的大臣和贵族眼中,他也仅仅是个年轻有为的王位继承人。除了莱昂之外,格温是最早来关心他失落情绪的人。他们在彼此面前能够直言不讳,格温会指出他的缺点,用严肃却不那么冒犯的口吻批评他对于宫廷礼仪的懈怠,而亚瑟也非常珍惜他们的友情,把自己心底的忧虑倾诉给她听。

他的忧虑是因为梅林。

亚瑟是从王公贵族们异样的眼神里发现了不对劲——在他们的眼里,自己不仅是十六年来从未露面的王子,还是一个真正了解梅林·艾莫瑞斯的人。他们用敷衍客套的寒暄和他搭讪,用拐弯抹角的语言向他提起同一个名字,出于好奇或是虚荣的心情来向他打探伟大巫师的真面目,用蔑视、笃定或是恐惧的语气询问他真实的梅林是不是一个老掉牙的邪恶巫师,每天把青蛙的眼珠、乌鸦的头和婴儿的腿骨放在大锅炉里搅拌,熬煮成永葆青春的不老秘方。

而年轻的王子在几次三番听到这样污蔑构陷的话语之后,脸上的表情已经从张大嘴巴的惊讶变成了紧皱眉头的愤怒。无根无影的流言传进心怀不轨的人的耳朵里,渐渐地变成了另外一个匪夷所思的版本:人们猜疑亚瑟和梅林的感情坏极了,他在过去的十六年里饱受虐待和摧残,以至于他根本不愿提起梅林。如果有人在他面前说到这个名字,向来温和亲切的王子脸上就会露出比吃人野兽更加严肃凶狠的神色。这风声很快就传开了,在亚瑟还没有反应过来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特地独自传召他,忧心忡忡地询问这些年来梅林待他究竟好不好。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格温站在庭院里晾晒衣物,向焦躁地来回踱步的亚瑟追问。他诧异了片刻之后,面色铁青着冷淡地回答:“没有这回事。”

格温奇怪地望着他:“可是你的表情却不是这样说的……”

“那是因为梅林不是他们所说的那种人!”亚瑟大声打断了格温的话,怒气冲冲地吼道,“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和你和我没有什么区别!该死,他们根本不认识梅林,凭什么这样说他!”

女仆被他吓得摔了手里的篮子,刚洗好的干净衣服又重新染上了脏兮兮的泥土。亚瑟看着惊恐的格温,愧疚地抓乱了自己的金发,嘴里连声说着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该冲你发火……”

他心里却沮丧地想:这次连格温都没有办法理解他。

他们都不会明白,梅林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亚瑟二十岁的时候,乌瑟为他举办了成人仪式,同时正式把象征着继承权的王冠戴在了他的头顶。礼仪大臣乔弗瑞戴着厚厚的镜片,宣读着漫长而枯燥的文书,亚瑟挺直脊背端正地站在他身旁,却忍不住用目光搜寻梅林的身影。

亚瑟很快就找到了他——他在这方面一向很有天赋。他的老师兼监护人今年的乔装打扮与以往有些不同,前几次他都是变作一个白发苍苍的古怪老头,坐在无人问津的小角落里,可今年他却几乎没有改变自己的样貌,而是打扮成了远道而来的吟游诗人的样子,穿戴着遮住大半个面容的斗篷,手里还提着一把竖琴,混迹于等待为王子献艺的长长队伍里。梅林冲他微笑了一下,亚瑟像是被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了目光,手心里溢出了期待又紧张的湿汗。

乔弗瑞退下之后,献艺的队伍走上前来。吟游诗人站在国王面前鞠了一躬,乌瑟似乎认出了他,看了一眼亚瑟,目光里露出了难得的惊讶神情。男人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拨动起竖琴的琴弦,唱起一首为亚瑟王子创作的颂歌,他的歌声清远悠扬,声音不响却有力量,能够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亚瑟呆呆地凝望着梅林。他从不知道他会弹琴唱歌,但因为他是梅林,这件事情也似乎没有什么好惊讶的。亚瑟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没有人从他的凝望里发现什么端倪,听众们沉浸在优美的歌声里,如痴如醉——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吟游诗人们大多会一些无伤大雅的魔法,让自己的声音更具感染力。

意外的情绪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决堤般涌上心口的思念。梅林的确信守着自己的承诺,每年生日的时候来看望亚瑟,可是短暂的一夜聚首之后,他总是在天亮时匆匆离开,留下亚瑟独自等待下一个一年。亚瑟知道他很忙,他从旁人的口中辗转听说梅林这一年里又去了很多的地方,在南方消灭了洪灾后泛滥的水怪,在西境镇压了一批古教的反抗者,在北部和乌瑟王一同战胜了入侵的撒克逊人。亚瑟有些感慨地想:梅林就坐在这里,可那些渴望见识到伟大巫师真面目的王公贵族们却没有一个能认出他来。

更多的舞者和乐者加入了进来,他们载歌载舞的卖力表演点燃了整场宴会的轻松气氛,乌瑟王畅快地连连鼓掌,大方地赏赐了许多金银珠宝,亚瑟瞧见梅林也自得其乐地去领取了自己的那一份酬劳。凌晨的钟声敲响之际,乌瑟王带领着所有人向王子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敬亚瑟王子!”

“敬亚瑟王子——”纷纷杂杂的喧扰祝酒声里,梅林的声音却单独在他耳边响起。男人用透明的金色眼眸望着他,微笑着开阖嘴唇,他站在离他那样遥远的人群里,可是那熟悉的声音却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落在他的心上:“我亲爱的亚瑟,祝你永远正直、善良、健康、幸福。”

那一刻,整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在亚瑟眼里都褪去了颜色。鼎沸的人声如落潮的波浪迅速抽离,旁人的模糊面孔似被风吹散的烟雾蒸发消失,只剩下梅林站在他的面前。岁月枯荣,繁花再开,他穿越山河与人海走到他面前,披戴着满身风尘,面庞却仍旧纯净,如同沐浴着星月光芒。

亚瑟笑着举杯,在只有他们能听得见的清脆碰杯声里喝下了紫红色的甘甜美酒。为了这一刻的这一句话,一年的等待似乎也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宴会结束后,梅林和亚瑟一起走回了他的宫殿,男人脱下了自己遮面的斗篷,露出了丝毫未变的年轻脸庞。“刚刚那首歌真的是你写的吗?”亚瑟怀疑地问道,而梅林眨动了一下眼睛,点燃了黑暗房间里的烛火,嘴角扬起了自豪的笑容:“你猜我来卡美洛特的这一路上听到最多的是什么?是百姓们对亚瑟·潘德拉贡王子的赞扬。他们真心实意地告诉流浪的吟游诗人——也就是我——年轻的王子是多么的善良又仁慈,聪慧又谦逊,出色的战斗能力不逊于任何一位骑士。他的美名甚至已经超过了他的父亲,而我只是把他们口中的话复述给你听。”

亚瑟觉得自己的面颊有些发烫。“我也没做什么。”金发的王子避开了男人的目光,低下头颅嘟哝道,而梅林发出了一声含糊又宠溺的轻笑,转开话题问他这一年来过得怎么样。

“还行。”他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胸口的那枚金属片。梅林会聆听他愿意分享的一切琐碎事情,他可以和他漫无边际地聊天,不论是在政事厅里的所见所感,还是求证学士讲述的魔法生物是否真的存在,甚至是发泄和莫甘娜拌嘴的苦恼,可他心里知道梅林最关心的还是他的安全。

亚瑟把过去一年里遇上的两件危险事情告诉了梅林。一次是比武大会上,一个骑士的盾牌上长出了三个蛇头,差一点用沾满毒液的牙齿咬伤他;另一次是去解救被山贼掳走的莫甘娜,在黑漆漆的山洞里肩胛骨中了敌人的暗箭。梅林听着他云淡风轻的叙述,揪心地锁起了眉头,亚瑟连忙摆摆手满不在乎地补充道:“这都没有什么的,最多只是点皮肉伤罢了,和我训练时候的乌青比起来一点都不疼!有你的魔法提醒,又怎么会有坏事发生在我身上呢?”

他不想让梅林为他操心。事实上他的窥镜远远不止发过两次光,在过去的一年里,那枚贴在他心口的小小金属曾经十多次发出耀眼的光芒,救回他危在旦夕的性命。

亚瑟在回到卡美洛特之后才逐渐明白,为什么先前的十六年来梅林要将他保护得这样严丝合缝。夜幕和危险总是一同降临,他已经从一次次在睡梦里被胸口灼热的温度惊醒,到现在习惯将刀刃放在自己的枕边浅眠。刺客、毒药、陷阱、巫术,它们无孔不入、如影随形,纵使卡美洛特的王城有再多巡逻的守卫,王子的寝宫有再强的术法镇守,却还是无法保他万无一失。在那些精心设计的落单时刻,他能够依仗的只有自己手中的剑。

梅林冰冷的手指抚摸过他肩头早已愈合的伤疤,亚瑟趁那双深邃眼眸翻腾起金色光芒之前握住了他的手指,用力到僵硬的关节却只是轻轻地将他挽留在自己的手心,随后一动不动地静止着,生怕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会泄漏他深藏在心的留恋。“不要管它。”他低声说,嗓音沙哑得令他自己都感到惊讶,“把它当作一个纪念留在那里吧。我已经不是怕痛的小孩子了,疼痛有的时候也是个好东西——这句话可是你告诉我的。”

梅林无声地笑了起来,眯起的眼角旁边绽放出细细的纹路。亚瑟用近乎贪婪的目光注视着梅林的面庞,男人的漆黑发丝和白皙肌肤,突出颧骨和甜美酒窝,还有那双如湖泊般深邃的眼睛里跳动的微光。他们坐得很近,梅林的膝盖顶着他的,衣襟上熟悉的森林气味钻进他的鼻尖,轻柔如丝的温热呼吸落在他的面颊上,修长的手指安放在他的掌心里,不食人间烟火的冰凉逐渐染上了自己的温度。

亚瑟不知道梅林只是忘记收回了手,还是愿意这样握着他,他只知道他想要这一刻能延续到天荒地老。梅林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面投下一片毛茸茸的阴影,他抬起眼睛的时候仿佛蛰伏的蝴蝶重新扇起了翅膀,在亚瑟的心海里荡起一圈圈绵延不绝的涟漪。

“想知道今年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吗?”梅林狡黠地翘起了嘴角,把手指从亚瑟的手心里抽走。亚瑟下意识地用目光去追寻那只手的踪迹,随后古老的竖琴落在了他空荡荡的掌心。

亚瑟茫然地看着梅林:“可我不会弹琴啊?”

梅林屈起手指撩动了一下琴弦,随性游走的指尖优雅又轻盈:“你说错了。你小时候曾经有一阵很是痴迷竖琴演奏,嚷嚷着要我教你……不过你在学会一支最简单的歌谣之后就迅速转移了兴趣。”

梅林看着更加困惑的亚瑟,忍不住笑出声来,尾音上扬着说道:“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亚瑟,我又不是想要为难你,让你一夜之间变成卡美洛特的第一乐师!就像你说的,很多事物都不仅是表象看上去的那样,你可以将它看作一个纪念。我知道头上这顶王冠对你来说有多沉重,但是我也想让你明白你有多出色——你的人民爱戴你、尊敬你,你是他们的希望和信仰,是他们口口相传的颂歌里的英雄。当你苦苦支撑难以为继的时候,看一眼这把琴,你就会知道你永远不是独身一人。”

蜡烛烧到尽头的时候,他们终于暂时结束了这场彻夜的促膝长谈。天色还没有亮透,可是梅林已经站起身来,重新穿上了他的破旧斗篷:“我得走了。德鲁伊最近不大太平,长老们需要我的帮忙……再见亚瑟,见到你真好,我明年会再来看你的。”梅林匆忙地拥抱了一下他,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吻,随后戴上兜帽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亚瑟扶着门框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额头的吻逐渐烫了起来,燃起了他心上那团冷却的火种,他有些委屈地想:他们需要你,可是我也需要你啊,梅林。

可他说不出口。他已经不是小时候无知又任性的孩童,他知道艾莫瑞斯是属于这个世界的财宝和神明,一年一个晚上的独占本来就已经是奢侈了,他又怎么能够自私地去要求更多。

亚瑟是被一声惊呼拉回现实的。“嗷!看着点路!”他听见莫甘娜盛气凌人的谴责中途变成了惊讶,“居然敢撞我……等一下,你是什么人?这个时候怎么会出现在宫殿里?”

莫甘娜穿着睡袍披头散发地退后了两步,苍白的面颊看上去十分憔悴,绿色的眼眸里布满了彻夜未眠的红血丝。她紧紧皱着眉头瞪了一眼面前这个高瘦的陌生男人,刚想开口叫守卫,亚瑟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神色仓皇地阻拦住她:“别这么紧张,这是我……这是父亲的朋友,我正要送他离开。”

莫甘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抱着双臂挡在路的中央。戴着巨大兜帽的男人恭敬地向她鞠了一躬,似曾相识的深邃眼眸望了她一眼之后就退回了阴影里,只露出刀削般的锋利的下颚,莫甘娜却总觉得这个男人十分面熟。他们在静默中无声对峙着,最后还是亚瑟出声打破了这场僵局:“莫甘娜,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昨天晚上又没睡好吗?”

莫甘娜挂着黑眼圈的脸庞上浮现出烦躁又焦虑的神情,她用手指捋了捋自己纠缠凌乱的黑色长发,抬着下巴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绕过:“我只是想去后院吹吹风。”

梅林把帽檐拉低了一点,轻声调侃着继续向前走去:“激将法,嗯?”而亚瑟担心地瞥了一眼莫甘娜跑开的身影,转头追上梅林问道:“你知道有什么办法能治好她的失眠症吗?我已经试过用安神的草药熬煮汤剂,可是对莫甘娜却没有一点效果。”

“因为这不是什么有药可医的病症。”梅林停下脚步,摇了摇头,“这是她的宿命。她必须独自面对这一切,我们都帮不上她。”

“你很关心莫甘娜。”梅林叹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有的时候我宁愿你们的感情不要那么好,但是……算了,这都是命运的安排,忘记我刚才的胡言乱语吧亚瑟,一直以来你都坚守着自己善良的本质,这是再好不过的一桩事情了。”

亚瑟从没见到这样犹豫不决的梅林,他是唯一能洞悉命运的人,可他却说他也无能为力。“如果命中注定她只能受苦,你也不出手解救她吗?这样的命运也太不公平了吧!”亚瑟高声喊道,而梅林牵着马站在清晨朦胧的雾气里,看了一眼满脸失望的金发少年,平静地说:“谁说不是呢。”

“如果那个被命运捉弄的人是我呢?你也会遵从命运的安排冷眼旁观吗?”亚瑟脱口而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语气有多么焦急。梅林凝视着那双毫无掩饰的赤诚双眸,回答道:“不会的。”

“你是不一样的,亚瑟。你是我人生的全部意义。我会保护你,直至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梅林的身影消失在了弥漫的雾气之中。亚瑟一个人怔怔地站在空荡荡的廊道里,咀嚼着梅林转身前的那个眼神,那样的炽热、决绝、却又哀伤到让他想要落泪。

他不明白梅林的这种复杂情绪是因何而起,他只是单纯地希望那个让他难过的人不是自己。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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